糊糊之中,聽得那老頭兒似乎每收拾乾淨一個軍牌,就默唸著那死者的身份履歷,家裡幾口人,住哪裡之類的。
人活久了,甚麼怪事都見得到,老牙也不相信這神神叨叨的老頭子,真能夠記得這麼多人,大概是在說胡話罷了。
老頭兒收拾軍牌才到一半,敵人又湧了上來,老牙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喝了人的酒,總該還人的債,反正臨了還能醉一場,死了也不冤了。
那老酒果是夠勁,老牙騰地站起來,彷彿渾身都是力氣,但那老頭兒彷彿也來了勁。
他站了起來,從背後抽出刀刃來,竟然是雙刀!
但見得那雙刀在他手裡頭掄了幾圈,而後八字分開,拖在地上,他走到了老牙的身前,扭頭朝老牙說道。
“老哥哥改主意了,你跟在後頭,幫我看著那堆牌子,少一個就拿你的命來抵酒錢!”
老牙這樣的性子,按說早該破口大罵,而後推開這老頭兒,衝到前頭去,隨便罵他一句,你誰啊!
然而他卻被鎮住了,被這個拖著雙刀的老爺兒們給鎮住了。
他老老實實跟在了老頭兒的後頭,雖然從未搭檔過,但卻像親兵一般,在他的身邊打掩護,保護著他的後背。
蕭幹似乎也是急了,見得城頭的人已經不多,攻城器械經過多次使用,即便砲石還有,機樞也早就歇了菜,便開始了人海戰術。
茫茫多的敵人不斷往城頭湧上來,守軍的砲石檑木和箭雨都不管用,敵人也像瘋了一般,踩著同伴的屍山血海,就這麼往城頭湧。
老頭兒不再孱弱,那雙刀彷彿就是他的魂,他的每一刀都極其講究,絕不多耗半絲力氣,也不講霸氣,便好似經過了最精細的計算,務必花最少的力氣,堪堪夠殺死敵人即可。
倒是老牙仗著酒勁,幾次三番想要衝到前頭去,可老頭兒的背影就像一座山,替他遮風擋雨,他也只能守住老人的左右兩翼。
這是一種折磨,城頭的老兵越來越少,但幽州城就像一棵風暴之中的老樹,勢大之時壓低了頭,眼看著都貼著地了,可風小了又會彈起來。
明明已經彈盡糧絕,明明就只剩下一些老不死的兵痞子,可就是如何都攻不下來!
這一波攻擊再度被打退,老頭兒將雙刀擦拭乾淨,但卻沒有再揹回去,因為他知道,蕭幹已經發狂,下一波敵人很快就會衝上來。
他看了看那些軍牌,一個沒少,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又像上一次那樣,四處蒐羅軍牌,一個個擦拭乾淨,放入布袋裡頭。
這一次連一半都沒清理到,敵人就衝了上來。
他輕嘆一聲,朝老牙說了一句:“看來是清理不完了。”
雙刀在手,他們再一次衝了上去,老牙已經看出老頭兒有些透支,終於強咬著牙,衝到了他的前面。
這一次上來的都是遼人精兵,一個個如狼似虎,老牙的刀已經缺口,劃拉在敵人身上,摩擦的聲音很是刺耳,也需要更大的力氣,才能砍開敵人的皮甲。
老酒化為血汗,從體內被壓榨出來,他的傷口又開始疼了。
“滾到後邊去!”
老頭兒不容置疑地喝道,雙刀齊舞,將敵人的潮水斬開一個破口,死死守在城頭之上!
一名敵軍想要衝上來,被他一腳踢在門面上,尖叫著墜落下去,左右兩邊的敵人卻衝了上來,老頭兒左支右絀,漸漸陷入了包圍之中。
老牙本該守著老人的左右兩翼,如今卻失守,這是他的失職,喝了人的酒卻辦不好事,他老牙孤家寡人,一輩子就沒欠過別人的,臨了怎麼可能帶著一筆糊塗債去死!
他沒再破口大罵,連嘴裡的血水都沒有嚥下肚,因為他要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殺敵之上!
他揮舞著鐵刀,撞入了包圍圈之中,與老頭子背靠背,視野很快就被血色淹沒,他分不清前頭是敵人還是袍澤,他只能夠貼著老頭子的背,時不時能夠感受到他的心還在倔強地跳動!
他的身上本來就很疼,也不知捱了多少刀,蝨子多了不咬身,也不在乎那一刀兩刀。
終於,他的眼前變得有些清晰起來,他似乎能夠看得更遠更清晰,能夠聽到老頭子那急促的心跳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吸聲。
他從未如此清楚地審視著自己的人生,此刻的他,終究是有些懊悔的。
他從未與人說過,其實在入伍之前,他跟一個半掩門的姐兒成了相好。
當初就是因為要跟這個姐兒長相廝守,才被家裡掃地出門,後來他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