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許三觀和一個年過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穿著破爛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有幾道被冬天的寒風吹裂的口子,懷裡抱著兩頭豬崽子走進來,許三觀看著他把兩頭小豬放到床上,小豬吱吱地叫,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小豬的腳被繩子綁著,身體就在床上抖動,他對它們說:
〃睡了,睡了,睡覺了。〃
說著他把被子蓋在了兩頭小豬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頭鑽到了被窩裡。他躺下後看到許三觀正看著自己,就對許三觀說:
〃現在半夜裡太冷,會把小豬凍壞的,它們就和我睡一個被窩。〃
看到許三觀點了點頭,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訴許三觀,他家在北蕩的鄉下,他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了男人,三個兒子還沒有娶女人,他還有兩個孫子。他到百里來,是來把這兩頭小豬賣掉,他說:
〃百里的價格好,能多賣錢。〃
最後他說:〃我今年六十四歲了。〃
〃看不出來。〃許三觀說,〃六十四歲了,身體還這麼硬朗。〃
聽了這話,他又是嘿嘿笑了一會兒,他說: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聽得清楚,身體沒有毛病,就是力氣比年輕時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裡幹活,我乾的活和我三個兒子一樣多,就是力氣不如他們,累了腰會疼……〃
他看到許三觀蓋了兩條被子,就對許三觀說:
〃你是不是病了?你蓋了兩條被子,我看到你還在哆嗦……〃
許三觀說:〃我沒病,我就是覺得冷。〃
他說:〃那張床上還有一條被子,要不要我替你蓋上?〃
許三觀搖搖頭,〃不要了,我現在好多了,我下午剛賣了血的時候,我才真是冷,現在好多了。〃
〃你賣血了?〃他說:〃我以前也賣過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兒子,十歲的時候動手術,動手術時要給他輸血,我就把自己的血賣給了醫院,醫院又把我的血給了我家老三。賣了血以後就是覺得力氣少了很多……〃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賣一次、兩次的;也就是覺得力氣少了一些,要是連著賣血,身上的熱氣也會跟著少起來,人就覺得冷……〃
許三觀說著把手從被窩裡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頭說:
〃我三個月賣了三次,每次都賣掉兩碗,用他們醫院裡的話說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氣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前天我在林浦賣了兩碗,今天我又賣了兩碗,就把剩下的熱氣也賣掉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呼呼地喘起了氣,來自北蕩鄉下的那個老頭對他說:
〃你這麼連著去賣血,會不會把命賣掉了?〃
許三觀說:〃隔上幾天,我到了松林還要去賣血。〃
那個老頭說:〃你先是把力氣賣掉,又把熱氣也賣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賣血,你就是賣命了。〃
〃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
許三觀對那個老頭說:〃我兒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醫院裡,我得趕緊把錢籌夠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幾個月再賣血,我兒子就沒錢治病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又說:
〃我快活到五十歲了,做人是什麼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說是賺了。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
那個老頭聽了許三觀這番話,連連點頭,他說:
〃你說得也對,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做人已經做全了……〃
這時候那兩頭小豬吱吱地叫上了,那個老頭對許三觀說:
〃我的腳剛才碰著它們了……〃
他看到許三觀還在被窩裡哆嗦,就說:
〃我看你的樣子是城裡人。你們城裡人都愛乾淨,我們鄉下人就沒有那麼講究,我是說……〃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兩頭小豬放到你被窩裡來,給你暖暖被窩。〃
許三觀點點頭說:〃我怎麼會嫌棄呢?你心腸真是好你就放一頭小豬過來,一頭就夠了。〃
老頭就起身抱過去了一頭小豬,放在許三觀的腳旁。那頭小豬已經睡著了,一點聲音都沒有,許三觀把自己冰冷的腳往小豬身上放了放,剛放上去,那頭小豬就吱吱的亂叫起來,在許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