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臉,珠珠與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來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規矩的人,而她卻是貞女,不能受玷辱。同樣,她也自覺擔負著監視的義務,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門敞開,她則面向房門踏縫紉機,正好對著後門口的南昌和珠珠。他們知道她在看,還是有些不自然,但她一個小女孩子,不值得他們挑戰,就從後門口移開,到廚房的窗下。這時,她就端著鋼精鍋,在陽光下揀米里的沙子。
現在,南昌他們這一幫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懷各的心事了。表面上說著共同的話題,內中卻伏著潛流,向著各自的目標交錯湧動。舒婭家的小房間容不下他們騷動的熱情了,他們聚會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馬路上。舒婭家弄口有一個街心花園,成了他們聚會的地點。再有,那林蔭道上大飯店的廊下,他們幾架腳踏車、七八個人往那裡一紮,就覺著有一股子氣象生出來,興興然,勃勃然的。早上十來點鐘的太陽,略斜地照過來,他們就在光裡面活動,真是有一種璀璨。他們招搖得很,街上的人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都認識他們,將他們歸進不規矩的那類男女。這時候,他們的軍服、馬靴、板刷式的髮型,還有腳踏車,不止代表著某一個階級,還是一種時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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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逃亡
七月告訴舒婭,最近的形勢又緊張起來,他們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他和小兔子、南昌,陡然間消失了,舒婭、珠珠們在第三個女生丁宜男家裡聚著。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鄰的街區,離開了繁華的主幹道,向北去,一條並行的安靜的馬路上,沿街房屋裡的一間。丁宜男家是住底樓,就與弄內鄰居相對隔離。她家人口很簡單,只她和母親,還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
丁宜男長相平凡,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白,是那種近乎透明的白皙。但這似乎並沒有給她添幾分美麗,反而使她更顯得平淡。丁宜男有一個玩具,是她舅舅替她做的一部幻燈機。這架幻燈機是由一個灰鐵盒子,幾個大小鏡頭,再加一個燈,組合而成。舅舅又找來一些電影的廢舊膠片,根據片名和劇情排序,做成一條條幻燈片,其中有王文娟徐玉蘭的越劇電影《追魚》《紅樓夢》,有張瑞芳主演的《萬紫千紅》,孫道臨謝芳的《早春二月》,###鳳的《女理髮師》……在光線幽暗的房間裡,丁宜男將幻燈機對著床頭上一面素白的牆,接上電源,摁下開關,便呈出一幅絢麗的畫面。她們不知是第幾次觀賞這些電影的片段鏡頭了,原先平靜單純的少女心,如今壓了些心事。
丁宜男沒有進入那愛戀萌生的河流,她站在岸邊。無論是過去,她們站在操場邊,還是現在,和小兔子他們聚在一起,那些男生幾乎都不會看她一眼。可她要是不在,就明顯地缺什麼了。她並不計較主次厚薄,每一次都到場,既是喜歡熱鬧開心,還是,多少為了不掃大家的興。
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縫紉機,滿窗簾的樹葉光影裡忽然升起一片暗。她心跳著,立起身,丟下活計,推門出去了。樹底下立一個背影,兀自斜穿過馬路,沿對面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過馬路,隨那背影走去。她看見綠蔭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個人。前面的人,她卻已經認出,是南昌。他走過兩條橫街,走進一條長廊,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轉過臉。他戴了一隻大口罩,遮去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睛裡的光很亮。他將一個疊成燕子形的字條,摁在丁宜男的手心裡,說:請交給珠珠。說罷轉身就走。
當天,丁宜男就去了葉穎珠家,然後,她倆又一起去了舒婭家。珠珠手裡一直捏著那個燕子形的字條,她說:南昌他們馬上要離開上海,而且需要一些錢,怎麼辦?舒婭立刻響應,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錢,傾囊而出,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錢也只有兩元五角。丁宜男的錢放在家裡。於是,三個人又向她家去。她將壓在課本里的幾張錢,悉數交到珠珠手上,是數目最大的一筆。
就在這天晚上,小兔子也來和舒婭告別了。當鐵門上響起輕輕的,好比貓抓似的兩下,舒婭並不吃驚,她好像知道會有人敲門。她穿過如水的月光,去開門。生了鏽的鐵門閂在鐵銷裡吱扭了一聲,門開了,站著小兔子。他也戴了一個大口罩,幾乎貼著身站在舒婭跟前,舒婭嗅到了小兔子衣領裡的氣息,清潔的、肥皂的氣息。冷不防,小兔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只聽見牙齒磕碰的咯一聲,小兔子已經轉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珠珠和舒婭提早到達南昌指定的地方,一家鬧市中的電影院。三人見面,一時無言。珠珠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將籌來的錢交給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