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雪下得很大。
母親的臉劃破了怕凍,父親讓二姐跟他上山去鋸木頭。二姐不願去,磨磨蹭蹭地不肯動身。父親氣急敗壞地罵她:“敗家的孩子,一點不懂事,再不上山拉木頭就該燒大腿了!”
我正蹲在院子裡撒尿,看著父親拽著二姐趔趔趄趄地向後山奔去。忽然,我看到從二姐的棉褲腿裡掉下來一個布袋,就急忙拎著褲子撿起布袋去追二姐,二姐接過布袋對我使了個眼色,悄聲叮囑我:“聽著點
兒……”
我知道二姐指的是什麼。
去年秋天一個美麗的黃昏,二姐帶著我正在包米地裡掰包米,忽然從山路上傳來一陣叮咚叮咚的撥浪鼓聲。我們山溝裡從未來過貨郎子,也從未聽見過撥浪鼓聲。二姐扔下包米,拉著我就向撥浪鼓聲跑去……
只見一個長得黧黑的小夥子,挑著裝有針頭線腦的兩隻木箱子,笑眯眯地望著二姐,問她:“你想要點什麼?”
很少見到生人的二姐羞答答地搖搖頭,眼睛卻盯著木箱子裡的幾根紅絨繩……
小夥子從箱子裡拿出兩根紅絨繩,往二姐的兩條小辮上比了比,說:“你長得真好看,紮上紅絨繩就更好看了。”
二姐穿著母親給做的小花襖,嫋嫋婷婷地站在那兒,夕陽照在她紅撲撲的瓜子臉上,眼睛顯得又黑又亮,小嘴紅嘟嘟的像剛吃過桑葚似的,好看極了。
我說:“二姐,真的,你紮上紅絨繩更好看了!”
“別瞎說,咱哪有錢哪?”二姐小聲嗔怪我。那時候能有兩根紅絨繩扎小辮,比現在買一條金項鍊都奢侈。
小夥子笑了,說:“不要錢,送給你了。”
“那我拔點兒花生給你帶著!”二姐說完,拉著我就往花生地裡跑去。
我和二姐拔了一堆花生塞到小夥子的貨箱子底下。臨走,小夥子對二姐說:“下次再來,我給你帶來兩條紅綢子,你紮上紅綢子比扎紅絨繩更好看!”
二姐衝小夥子羞怯地笑了笑。
我和二姐站在山坡上,望著小夥子挑著貨箱子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叮咚叮咚的撥浪鼓聲已經變成了美好的回憶,二姐這才拉著我向包米地裡跑去。
路上,二姐叮囑我:“不許告訴咱媽咱爸!”
我說:“二姐,你今天可好看了!”
二姐卻說:“別瞎說,大姐才好看呢!”
《生命的吶喊》 第二部分 《生命的吶喊》 第二十九節(2)
寫到我的三個姐姐,我心裡很是酸楚。小時候,三個姐姐在一起總是“嘻嘻哈哈”地你說我好看,我說你好看,卻沒一個說我好看。一是我還小,二是她們長得一個賽一個漂亮。為這事,我撅著嘴巴問母親:“媽,為啥她們長得都比人家好看哪?”
母親安慰我:“彆著急,咱老多咕長大了也能好看,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嘛。”
可惜,哥哥姐姐的命運都很坎坷,一輩子過得都不稱心。大姐一天書沒念,十六歲就嫁給了在瀋陽新華書店工作的姐夫,一輩子只認識自己的名字。她在瀋陽街頭賣冰棒,人們都叫她“冰棒明星”,都願意買她的冰棒。大姐夫雖然長得醜點,但人品很好,可惜四十幾歲就得了青光眼,雙目失明。大姐用竹竿牽著他走過了漫漫人生。三姐只念了小學二年級,搬到佳木斯以後,十五歲的她不好意思跟矮半頭的孩子一起上課,只好輟學當了學徒工。三姐夫雖是一表人才的大學生,可惜在“文革”期間得了急性腦炎,三十歲就去世了。哥哥在鐵嶺讀了幾年書,但嫂子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哥哥一個人上班,孩子又多,全家的生活一直很拮据。而且,兩個侄子都是意外去世的。最慘的要屬二姐,她只活了二十四歲。
從那以後,二姐總愛站在院子裡望著那條通往山外的山路發呆。可是,再也沒有聽到那叮咚叮咚的撥浪鼓聲。所以,她每次出去幹活總會叮囑我一句:“聽著點兒。”
那天,我從雪地裡撿起布袋還給二姐,卻發現我的手上都是血,掉布袋的雪地上也被血染紅了。我嚇壞了,急忙跑進屋去告訴母親。母親只是嘆了口氣,沒說什麼。我長大以後母親才告訴我,二姐那天來月經了,布袋子裡裝的是小灰,晚上從山上回來,經血把二姐的棉褲都洇透了。
母親說,那時候女人來月經哪有什麼衛生紙,都用破布縫個布袋裝些小灰來接經血,下地幹活,裝著小灰的布袋經常把大腿裡磨破。
二姐跟父親在山上鋸了一天木頭。傍晚回來,整個人都變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