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釐又問,說:‘假使能的話,你願意嗎?’
楊朱不理睬他……因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謂‘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實是統治者的謊言,今天可以拔你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你一片皮;後天可以挖你一塊肉,大後天就能剁你一條腿!今天可以傷害你的身體,明天就能殺了你。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口子一開,不可收拾。所以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必須從最細微的源頭上堵起——一根毛、一毛錢,也不能被非法的剝奪。
可見楊朱反對的,是以大義的名義,肆意剝奪平民財產,他認為這樣只是飲鴆止渴,解決不了問題。此文作者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了不起了。
沈默接著看道:“後世則不然,世人竟恥於言利,縱有人人為己之心,亦難以啟齒。而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君為主,以民為奴,以天下之利盡歸於上,以天下之害盡歸於民!何也?皆因天下人不敢言己利,不敢自私矣!”
‘故而暴君獨夫,可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小民無言以受,則最終失其產,亡其所,走投無路、揭竿而起,天下大亂矣!是以,吾乃言——小民之利不保,為上者肆意侵佔其財,實為天下之大害者!向使人人敢於自私,則人人各全自利也!則彼焉能苛捐雜稅,強取豪奪?繼而上下相安無事,天下稱治也!’
“嗚呼,孟子不喜楊朱,曰:‘處士橫恣,無君之言’!然今日觀之,向使楊朱之言盈天下,則吾華夏無百姓離亂、王朝更替之苦,天下早大同矣!”
看完這短短的五六百字,沈默的後背竟被汗水打溼了,他又反覆看了兩遍,才想起去看看那作者的署名,曰‘清都散客’,顯然對方也知道這篇文章離經叛道,想要避免麻煩,便用了個別號。
“我真是小瞧了古人啊!”沈默不禁連連嘆氣道,胸中卻心潮澎湃、激動難耐。這飯是吃不下去了,他一摘掛在唇上的半截乾絲,走到鄰著湖的窗前,看外面有水鳥戲荷。他雙手抓著窗欞,使勁深吸口氣,使勁壓低聲音道:“我的路,沒有錯!”一直以來,壓在心口的萬鈞巨石,終於有些鬆動,能讓他稍稍透一口氣了。
看著雙目通紅作癲癇狀的沈閣老,下人們全都嚇壞了,心說這是怎麼了?難道菜太鹹齁著了?
他們哪裡知道,沈默為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當他在東南種下第一粒種子時,便期盼著能有這樣一天——他能夠開啟國門,可以引進西方的科學思想,也能透過報紙來傳播新思想,但他沒有能力強行改變人們的思想,他只能在做盡自己該做的事情後,等著那種子萌發,等著人們的心裡,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火花!
沈默原本擔心,國人會不會妄自尊大,寧頑不靈,永遠固執在祖宗法度,聖人之言裡呢?但事實證明,是他小瞧了古人,就像沙勿略所說:‘中國人的妄自尊大,源於他們的無知,一旦瞭解到別人比自己強的東西后,便會以最大的熱情學習。’
他本以為,要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後,自己所作的才會有效果。但現在,僅僅過去了十年,就有人開始‘討論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問題了——這是實現他‘保障民權,限制獨裁’的夢想的最本源火種!
因為一切權利最後都可以歸之於財產權,只有當‘個人財產不可侵犯’的思想深入人心,大明才會過渡到契約社會。而只有在契約社會,才不會出現無限制的權力,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隨著大明商品經濟的發展,個人財產不再專屬於權貴階層,大量的小商人、熟練工人,擁有了自己的財產,沈默相信,保護私人財產的思想,必將在中國出現!
然而在歷史長河中,這種思想和它的提出者楊朱,都被統治階級不遺餘力的妖魔化,將捍衛自身利益的呼喊,說成是墮落的自私自利……遺憾的是,這個‘清都散客’的觀點也是片面的,並未走出慣性思維的窠臼,如果人們真按他說的,一味打著‘貴乎自我’的旗號,結果很可能只知自身享樂,毫無犧牲精神,連社會道德也淪喪了……那這個世界非亂成一團不可。
其實楊朱的真意,絕不能片面理解。他的全話中,不但有‘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緊接著還有‘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這兩句話是連在一起的,必須同時理解——在捍衛自己利益的同時,還不能侵犯他人的利益,更不要說犧牲整個社會,來滿足極少數人的私慾了。
楊朱看穿了小民犧牲個人的結果,竟不過是來滿足另一些極少數的個人,這才叫‘極端自私’!問題是,這種極端自私的行為,卻又是打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