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廳只能擺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擺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賓時,都會告知桌次,這樣省了婆婆媽媽的互相推讓。但每年的都有變動,有人向前進,有人往後退,這裡面除了會考慮現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體現了眾門生們在座主心中位置的變化,因此座次退後者無不憂慮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師,爭取來年能扳回來。座次前進者無不歡欣鼓舞,對座師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現,爭取更進一步了。
用一個簡單的座次表,便將學生們控於鼓掌之間,徐階這手玩得爐火純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權柄而威福自專,與他所倡之‘三還’南轅北轍了。
不過官場之上,向來就是說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認真,你就輸了……
這次的座次安排,也著實令人尋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階與三位閣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來要是林潤和鄒應龍來的話,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為主察官員,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過來拜了年,就沒有參加今日的聚會。
這樣桌上便有兩個丙辰科,卻有五個丁未科,且王世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徵著徐階對文壇的尊敬,與政治無關。所以就形成了一對四的局面——沈默一個,對丁未科的四個。
主桌又是正廳整體情況的體現,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兩側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說這也無可厚非,因為畢竟兩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輩。但沈默清楚記得,上次三年前他參加的時候,諸大綬還能上主桌,正廳裡的丙辰科,也還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麼時光過了三年,兩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後了呢?
這絕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強烈的政治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對面的張居正。感覺到他在看自己,張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與他虛碰了一杯。
徐階簡單祝酒後,便讓學生們自便。大家都是同門,氣氛倒比尋常官場聚會還要輕鬆些,加之雖然同在京城為官,許多人一年倒難見幾次面,藉助這個機會,正好敘敘舊,不一會兒酒酣耳熱,誰還能保證正兒八經的模樣?於是觥籌交錯,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頭接耳,有的說笑打諢,有的串席敬酒,逐漸熱鬧起來。
吃了學生們的輪番敬酒,徐階已是紅光滿面,他平時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會破例,因為他高興啊!望著滿堂濟濟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裡有說不盡的得意,怎麼不借酒抒情。
不過他發現,主桌上興許因為自己在坐,興許皆是位高權重,遠不如其它桌上氣氛熱鬧,便想活躍一下氣氛、恰好聽到旁邊桌上,有學生們在議論,說近年來的制藝出題,越來越偏難怪。便笑著對眾人說:“說起來今年又是大比,諸生們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數年前一道題,十分有趣。”頓一頓道:“在座諸位不是狀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參詳參詳,看看如何破題。”
眾人皆欣然應命。
“題目很簡單,就四個字‘井上有李’,”徐階笑道:“難是不難,要做出新意來卻是不易。”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舉必考書目。
眾人正在尋思如何出新,就聽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難。”
“哦,我們就聽聽文長的妙文。”徐階高興道。
“這麼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層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條縫……”便聽徐渭搖頭晃腦道。言猶未畢,早已鬨堂大笑。好幾人一口酒噴出來,前襟都沾溼了。就聽徐渭晃著腦袋繼續說道:“……東風吹也搖,西風吹也動,墜於井欄之下,掇而視之,則李焉……”破題剛完,滿廳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說徐渭輕薄放浪!”王世貞卻沒有笑,冷言冷語道,“聖人之言,豈是你可隨意編排?”為什麼別人都笑,唯獨王世貞要掃興呢?說起來還要牽扯到一樁文壇公案。王世貞為什麼號稱文壇盟主,因為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文學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這個派裡各個都是文壇高手,名氣很大,掌握著文化界話語權。
但其前身只是幾個刑部的年輕官員,組成的‘刑部詩社’,只有李攀龍、王世貞寥寥數人,好幾年都不成氣候,王、李二人為此十分苦惱。一年秋天,享譽天下的著名詩人謝榛來到北京,為自己的好友著名詩人盧楠鳴冤……盧楠因為禮數不周得罪了知縣,被投入獄中,並擬治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