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麼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她從不想費神去了解人生,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他是個藝朮家,落魄的藝朮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為他們都有那麼高、那麼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
他說過,他給她畫過那麼多張像,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畫不出你!”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於是,有一天,他試著畫雨、畫尤加利樹和雨滴。然後,他凝視著她,猛的跳了起來,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麼了,像兩滴雨,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
每一滴包著一個夢,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讓它懸在那兒,夢也懸在那兒。他,那個他!他畫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
“如果你願意,把它珍藏起來吧!”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喉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驚跳,回過頭去,還好,幼謙正躺在沙發中,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鎖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否則,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
報紙放下來了,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她有些驚惶,好象犯了什麼過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個懶腰:“雨還沒有停嗎?”他不經心似的問。
“還沒有。”她低低的回答。
廢話!幼謙想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幾乎想不出來。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她答應得那麼幹脆,那麼爽快,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娶了她,恭喜之聲,紛至沓來,那麼美的一個女孩子,你幼謙憑什麼娶得到手?但是,她不會笑,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麼了。那對眼睛終日恍恍惚惚的,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枉她天生就那麼白皙的面板和烏黑的眼珠,卻不會笑。
他重新拿起報紙,遮住了臉,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的注視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前額抵著窗戶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他怔了一會兒,又想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描得濃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麼厚,但是她會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裡,聽她笑得花枝亂顫,不知是一股什麼滋味!他把報紙往臉上一蒙,閉上眼睛,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雞!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尤加利樹,那麼粗的樹幹,那麼茂密的枝葉,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
“這是什麼樹?”她問。
“夢槐樹。”
“夢槐樹?”
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槐樹倒聽說過,夢槐樹卻有些陌生,轉過頭去,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噢!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夢槐樹?不像!這樹太高大,太結實,自己卻太渺小,太柔軟!她默默的搖著頭,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輕聲說:“事實上,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又叫尤加利樹,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亞熱帶,冬天也不落葉,希望你像它一樣,終年常綠。”
像它一樣?終年常綠?聽起來像夢話。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樹下面有一塊石頭,石邊長出一叢小草,她俯身觸控那株小草,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頭呢?像他!
不是嗎?堅固、不移。她凝視著他,輕輕的念出“孔雀東南飛”中的幾個句子:“君當如盤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盤石無轉移。”
蒲草韌如絲,盤石無轉移。屋簷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蒲草韌如絲,盤石無轉移。”這該是多麼遙遠的事了。
“啊!該睡了吧?”
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抬起頭來,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張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