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又撐住了下頦的領子,成為非常顯明的對照。這位女郎看見馮雲卿滿臉沉悶對著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門邊站住了;但隨即格勒一笑,嫋著細腰跑到馮雲卿跟前嬌聲說:“爸爸!我要買幾樣東西——”
馮雲卿轉過臉來,愕然睜大了眼睛。
“幾樣小東西。一百塊也就馬馬虎虎夠了。我馬上要出去。”
女郎又說,斜扭著腰,眼看著地下。忽然她轉身飛跑到廂房的前半間,撲到方桌旁邊,一手扭開了小風扇的開關,又一旋身把背脊對住那風扇,嬌憨地又叫道:“噯,怎麼不開風扇呢!爸爸,你臉上全是汗,——來!
這裡涼爽,——一百塊,爸爸!“
馮雲卿苦著臉搖頭,慢慢地踱到女兒面前,望著她半晌,然後打定了主意似的說:“阿眉,你還沒曉得這次公債裡,我跌了一交!虧空三萬多銀子!大後天就是端陽,連零星店賬都沒有辦法。剛才我查過老九章的摺子,這一節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過今天你又要一百塊,買什麼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還大!”
“比姨媽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發榻裡,望著她父親的臉兒。這臉上現在是浮起了無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親為什麼惶恐,故意再加一句:“噯,要用,大家用;為什麼單要我讓她!”
“不要著急呀,你,阿眉!過一兩天給你,好不好?”
馮雲卿勉強笑了一笑說。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塊印花小絲帕在手裡絞著,她轉過臉去看牆壁上的字畫: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張大千的老虎立軸旁邊陪襯著兩列五彩銅板印的西洋畫,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裝在鏤金邊的鏡框子裡。透過竹簾來的太陽光射在鏡框子的金邊上,發出閃爍的返光。馮雲卿跟著女兒的眼光也瞧那些畫片,心裡在忖量怎樣打發女兒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銅板西洋畫勾起他的又一樁心事來了。這四幅西洋畫還是他搬進這屋子的時候,姨太太的一個結拜姐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結拜姐妹,但送這畫片的一位卻不同等閒,她的那位“老爺”很有手面,在洪門中,輩份很高,馮雲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後天就是端陽節,馮雲卿竟忘記了送一份重禮給這位有力者,謝謝他手下的弟兄們佛眼相看。
突然記起了這件大事的馮雲卿就覺得女兒要求的一百元斷乎沒有法子應許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買的東西等過了節再買罷!你看,幾家要緊的節禮還沒送呢,你爸爸當真是手邊緊得很——總是運氣不好,公債沒有做著。只有你一個獨養女兒,難道我還存著偏心不是,阿眉——”
說到這裡,馮雲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臉,不停手地摸著他的月牙須。
沉默了半晌。只聽得姨太太掃清喉嚨的咳咳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父女兩個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覺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滿心的陰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節樂事,眼見得已成泡影,那麼,這三天假期可怎麼捱過去喲!難道成天躲在家裡看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況且已經和人家約好了的,可怎麼辦!她恍惚看見約好了的那人兒擺出一種又失望又懷疑的不尷不尬的臉色!
電鈴聲叮令地響了;一,二,三。馮雲卿從沉思中驚覺來,望著窗外,卻看見車伕阿順已經開了大門,引進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戴著亮紗瓜皮小帽的男子進來。“啊,是何慎庵來了!”——馮雲卿彷彿是對他的女兒說,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來客腳快,早走進了廂房,嘴裡喊著“雲翁”,拱著的兩手夾住一枝手杖,連連作揖。眉卿作一個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頭來。她每次看見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著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氣,總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孃姨給何老伯倒茶來。”
馮雲卿一面說,一面就讓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著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後影,忽地眉毛一動,轉臉對馮雲卿鄭重地說道:“雲卿,不是我瞎恭維,有這樣一個女兒,真好福氣呀!”
馮雲卿苦笑著,認為這是一句普通的應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詫異這位也是在公債中跌了一交的朋友居然還是那麼“心廣體胖”;他又看看站在對面牆角的那架大衣鏡中反映出來的自己的面貌,覺得自己在這幾天來蒼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嘆一口氣,輕聲說:“昨天韓孟翔來追討那筆錢,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