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不少歷史學家把陶淵明也歸入魏晉名士一類,可能有點粗糙。陶淵明比曹操晚了二百多年。他出生的時候,阮籍、嵇康也已經去世一百多年。他與這兩代人,都有明顯區別。他對三國群雄爭鬥權謀的無果和無聊看得很透,這一點與魏晉名士是基本一致的。但如果把他與魏晉名士細加對比,他會覺得魏晉名士雖然喜歡老莊卻還不夠自然,在行為上有點故意,有點表演,有點“我偏要這樣”的做作,這就與道家的自然觀念有距離了。他還會覺得,魏晉名士身上殘留著太多都邑貴族子弟的氣息,清談中過於互相依賴,過於在乎他人的視線,而真正徹底的放達應該進一步迴歸自然個體,迴歸僻靜的田園。
於是,我們眼前出現了非常重要的三段跳躍:從漫長的古代史到三國群雄,中國的文化人格基本上是與軍事人格和政治人格密不可分的;魏晉名士用極端的方式把它解救出來,讓它迴歸個體,悲壯而奇麗地當眾燃燒;陶淵明則更進一步,不要悲壯,不要奇麗,更不要當眾,也未必燃燒,只在都邑的視線之外過自己的生活。
安靜,是一種哲學。在陶淵明看來,魏晉名士的獨立如果達不到安靜,也就無法長時間保持,要麼悽悽然當眾而死,要麼惶惶然重返仕途。中國歷史上出現過大量立誓找回自我,並確實作出了奮鬥的人物,但他們沒有為找回來的自我安排合適的去處,因此,找回不久又走失了,或者被綁架了。陶淵明說了,這個合適的去處只有一個,那就是安靜。
在陶淵明之前,屈原和司馬遷也得到過被迫的安靜,但他們的全部心態已與朝廷興衰割捨不開,因此即使身在安靜處也無時無刻不惦念著那些不安靜的所在。陶淵明正好相反,雖然在三四十歲之間也外出斷斷續續做點小官,但所見所聞使他越來越殷切地惦念著田園。回去吧,再不回去,田園荒蕪了。他天天自催。
照理,這樣一個陶淵明,應該更使民眾感到陌生。儘管他的言詞非常通俗,絕無魏晉名士的艱澀,但民眾的接受從來不在乎通俗,而在乎轟動,而陶淵明恰恰拒絕轟動。民眾還在乎故事,而陶淵明又恰恰沒有故事。
因此,陶淵明理所當然地處於民眾的關注之外。同時,也處於文壇的關注之外,因為幾乎所有的文人都學不了他的安靜,他們不敢正眼看他。他們的很多詩文其實已經受了他的影響,卻還是很少提他。
到了唐代,陶淵明還是沒有產生應有的反響。好評有一些,比較零碎。直到宋代,尤其是蘇東坡,才真正發現陶淵明的光彩。蘇東坡是熱鬧中人,由他來激贊一種遠年的安靜,容易讓人信任。細細一讀,果然是好。於是,陶淵明成了熱門。
由此可見,文化上真正的高峰是可能被雲霧遮蓋數百年之久的,這種雲霧主要是朦朧在民眾心間。大家只喜歡在一座座土坡前爬上爬下,狂呼亂喊,卻完全沒有注意那一脈與天相連的隱隱青褐色,很可能是一座驚世高峰。
陶淵明這座高峰,以自然為魂魄。他信仰自然,追慕自然,投身自然,耕作自然,再以最自然的文筆描寫自然。
請看:
結廬在人境,
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這首詩非常著名。普遍認為,其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表現了一種無與倫比的自然生態意境,可以看成陶淵明整體風範的概括。但是王安石最推崇的卻是前面四句,認為“奇絕不可及”,“由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王安石作出這種超常的評價,是因為這幾句詩用最平實的語言道出了人生哲理。那就是:在熱鬧的“人境”也完全能夠營造偏靜之境,其間關鍵就在於“心遠”。
正是高遠的心懷,有可能主動地對自己作邊緣化處理。而且,即便處在邊緣,也還是充滿意味。什麼意味?只可感受,不能細辨,更不能言狀。因此最後他要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從這裡我們不難看出哲理玄言詩的痕跡。陶淵明讓哲理入境,讓玄言具象,讓概念模糊,因此大大地超越了魏晉名士。但是,魏晉名士對人生的高層次思考方位卻被他保持住了,而且保持得那麼平靜、優雅。
他終於寫出了自己的歸結性思考: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