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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第30節

街花燈照得永夜如晝,但她能記得最清楚的只有隔著人海、香霧渺茫中?,與?宋泠遙遙相顧的那一眼。

若能知曉是最後一眼——

可她連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都沒有看懂。

那一年上?元夜,太子遇刺之?後?,她渾渾噩噩地被逯恆送回府中,清醒過後?卻不願相信,握著金天衛的長風令親自帶人到汴河搜尋,從子時尋到破曉,一無所獲。

汴河湍急的水流中只尋回了殘破的遠遊冠。

喪鐘聲沉沉地響了起來,隨她搜尋的金天衛聞聲,紛紛朝著皇城的方向下跪,山呼陛下,泣不成聲。

世界天昏地暗,元月未過,街上?仍然淒冷無比,遠天之上盤旋著未落的風雪,白晝如同黑夜。

落薇一步一步地走在戒嚴的御街上。

遍地零落著上?元的痕跡,踩扁的花燈、推搡中擠落的髮飾、男子的幞頭,還有商販急急收攤時落下的貨物、疾馳車馬的印痕。

昨夜這裡是什麼模樣?今日之?前,這裡是什麼模樣?如此美妙盛大的一場幻夜,怎麼只餘下了一地狼藉?

落薇聽見有人在急急地叫她“娘子”“娘子”,還有人叫“落薇”,她想要回答,卻發現?連張開嘴唇的力氣都已經失去,她抬頭看向朝霧中?的皇城,想喚一聲“父親”“母親”,還想喚“叔父”“二哥哥”。

但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她想起父親去的那一日,也?是清晨,她跪在榻前,蘇舟渡握著她的手,摩挲良久,卻說不出話來,目光投向身側的皇帝。

兄長蘇時予跪在她的身前,哭著道:“父親放心,兒定然不會辜負家門的。”

蘇舟渡費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帝則鄭重地許諾:“我和泠兒,會為你好好照顧落薇。”

蘇舟渡面上露出一絲笑容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望著對側亡妻的靈位,緩緩閉上?了眼?睛。

周遭一片哭聲,只有落薇和皇帝沒有落淚。

落薇遲滯地想著,父親剛開始生?病時,握著她的手在書房寫“昔人已乘黃鶴去”[2],她問父親何為“生?死”,父親卻只是說:“只要你記得這個人,記得他的喜愛與?厭惡,記得他的抱負和理想,就算他乘黃鶴而去,黃鶴樓也?會永遠屹立在此——黃鶴已去而高樓不倒,後?人弔古傷今,就是對昔人最好的懷戀了。”

她深深伏下身去,眼前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般,晃得人天旋地轉,在昏厥之?前,她聽見榻前的皇帝低低地說“當年金殿未竟的理想,一定會實現?的”。

如今他也?逝去了,當年的理想……可還有人記得嗎?

落薇抬眼?看向空空蕩蕩、直通天門的御街,輕輕笑了一聲,隨後便在心中那盞越轉越快的走馬燈下昏了過去。

她被蘇時予帶回了府中?,一昏就是兩日,兩日之?後?,她清醒過來,掙扎起身,去了家祠。

蘇時予不忍心將外?面的訊息告知她,然而她在看見水中殘餘帶血的遠遊冠時,心中?就已經明白,他大概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落薇對著父親的靈位和家祠中晃動的燭火,平靜地拔出了袖口處的短劍。

這把短劍是昔日春巡時宋泠贈予她的,劍柄上?精心刻了紫薇和海棠的紋樣,還鑲嵌了幾顆寶石,她萬分愛惜,學會之?後?隨身攜帶,勤加拂拭,甚至捨不得拿出來給旁人多瞧一眼?。

她握著劍,茫然地想,如今是冬至深時,汴河水面有薄冰,那麼涼、那麼黑,他從汀花臺上?受傷落水,會不會很冷?那麼多皇家侍衛,為什麼沒有將他救回來,就那麼讓他孤獨冰冷地死在了冬夜的水中?

鋒利劍刃逼近咽喉,劃出一道微小血痕,不知為何,她竟然沒有感覺到痛。

落薇抬頭看了一眼?,家祠中?牌位堆疊,先是“蘇文正公諱朝辭”,後?是“蘇文德公諱舟渡”,一側寫“黃鶴已去,萬古長青”。

看見這句話後?,忽然有許許多多言語迫近,落薇的手無預兆地發起抖來,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

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話還是一句一句冒了出來。

“吾二人立誓於金殿,今生?今世,攜手共度,願為天下焚身,九死不悔。”

“這是我們的江山,我們的社稷啊。”

“你要記住他的抱負和理想,黃鶴雖去,高樓不倒。”

“我們在金殿未竟的誓言,我會帶著你剩下的那份,將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