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同年畫兒一樣,他存著許多三十年前的東西,包括著鴉片煙具,小腳鞋,花翎,朝珠。“是的,吸鴉片是不對的,可是你看看,細看看,這煙槍作的有多麼美,多麼精緻!”他得意的這樣說。
當他初一來到北平,他便在使館——就是丁約翰口中的英國府——作事。因為他喜愛北平,所以他想娶一個北平姑娘作太太。那時候,他知道的北平事情還不多,所以急於知道一切,而想假若和中國人聯了姻,他就能一下子明白多少多少事情。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點神!”他不肯接受那個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愛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須辭職——把官職辭掉,等於毀壞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決定去完成他的“東方的好夢”。不幸,那位小姐得了個暴病兒,死去。他非常的傷心。雖然這可以保留住他的職位,可是他到底辭了職。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住死者——雖然沒結婚,我可是還辭了職。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的嘟囔著:“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而加上:“我想作東方人都不成功!”辭職以後,他便在中國學校裡教教書,或在外國商店裡臨時幫幫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簡單,所以收入雖不多,而很夠他自己花的。他租下來東南城角一個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園和三間房。他把三間房裡的牆壁掛滿了中國畫,中國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國的小玩藝,還求一位中國學者給他寫了一塊匾——“小琉璃廠”。院裡,他養著幾盆金魚,幾籠小鳥,和不少花草。一進門,他蓋了一間門房,找來一個曾經伺候過光緒皇帝的太監給他看門。每逢過節過年的時候,他必教太監戴上紅纓帽,給他作餃子吃。他過聖誕節,復活節,也過五月節和中秋節。“人人都象我這樣,一年豈不多幾次享受麼?”他笑著對太監說。
他沒有再戀愛,也不想結婚,朋友們每逢對他提起婚姻的事,他總是搖搖頭,說:“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了!”他學會許多北平的俏皮話與歇後語,而時常的用得很恰當。
當英國大使館遷往南京的時候,他又回了使館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這時候,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他教過,而且喜歡,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詳文雅,據他看,是有點象三十年前的中國人。瑞宣曾幫助他蒐集那或者永遠不能完成的傑作的材料,也幫助他翻譯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國詩歌與文章。瑞宣的英文好,中文也不錯。和瑞宣在一塊兒工作,他感到愉快。雖然二人也時常的因意見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駁辯,可是他既來自國會之母的英國,而瑞宣又輕易不紅臉,所以他們的感情並不因此而受到損傷。在北平陷落的時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給瑞宣送來信。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於歐洲黑暗時代北方野蠻人的侵襲羅馬;他說他已有兩三天沒正經吃飯。信的末了,他告訴瑞宣:“有什麼困難,都請找我來,我一定盡我力之所能及的幫助你。我在中國住了三十年,我學會了一點東方人怎樣交友與相助!”瑞宣回答了一封極客氣的信,可是沒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責難中國人。他想象得到老人會一方面詛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面也會責備中國人的不能保衛北平。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準知道老人會幫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會痛痛快快的發一頓牢騷,使他難堪。他只好硬著頭皮去碰一碰。無論怎麼說,吃老人的閒話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錢要好受的多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富善先生劈頭就責備了中國人一刻鐘。不錯,他沒有罵瑞宣個人,可是瑞宣不能因為自己沒捱罵而不給中國人辯護。同時,他是來求老人幫忙,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駁老人。
富善先生的個子不很高,長臉,尖鼻子,灰藍色的眼珠深深的藏在眼窩裡。他的腰背還都很直,可是頭上稀疏的頭髮已差不多都白了。他的脖子很長,而且有點毛病——每逢話說多了,便似堵住了氣的伸一伸脖子,很象公雞要打鳴兒似的。
瑞宣看出來,老人的確是為北平動了心,他的白髮比去年又增加了許多根,而且說話的時候不住的伸脖子。雖然如此,他可是不便在意見上故意的退讓。他不能為掙錢吃飯,而先接受了老人的斥責。他必須告訴明白了老人:中國還沒有亡,中日的戰爭還沒有結束,請老人不要太快的下斷語。辯論了有半個多鐘頭,老人才想起來:“糟糕!只顧了說話兒,忘了中國規矩!”他趕緊按鈴叫人拿茶來。送茶來的是丁約翰。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談話,約翰的驚異是難以形容的。
喝了一口茶,老人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