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外公婆」她呼天喚地,卻喚不回親人的疼惜,她淚流滿面,流不盡滿心哀慼。「媽你在哪裡我找不到你啊媽!媽」
一雙大手壓住她的肩膀,那份溫暖讓她有種錯覺,是阿擎回來了。
「阿擎」她抬頭,接觸到的卻不是熟悉的眼神,而是陌生的溫柔。
淚水沿著腮幫子滑下,點點串串,她的聲音嘶啞,喊不出傷慟。
「我幫你。」來人朝著她點點頭,捲起袖子。
他的眼神支援了她,有他加入,她知道自己又多了勝算。
她會找到外公外婆和媽媽,她會救起他們,然後他們要重新過著以前的幸福生活
小今低頭,看著裹滿紗布的雙手。
聽說,這雙手縫了幾十針,可是竟然半點疼痛感覺都沒有,聽說有一根十幾公分的鐵釘扎進她的手掌裡,造成破傷風,可她覺得沒有心痛來得難受。
她發高燒了嗎?沒印象耶,那些天,她在水深火熱中度過,區區的身體發燒算什麼。
「傷口在痛嗎?」身旁的男人對她說。
她看他一眼,好陌生。
他是誰?她記不得他的五官,但記得他溫柔的眼神。
「謝謝你幫我。」十幾二十天了,他的眼神一直陪她撐過苦難。
「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專屬天使,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他的嘴沒有笑,臉沒有笑,但他有一雙愛笑的眼睛,帶著讓人安全的笑意,告訴她,有我在,你放心。
那天,他看見灰頭土臉的她,據說他喊她的名字喊了十幾次她都沒有聽見,她只是專心挖著腳下的石塊,執意要把它們全部搬空。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她才抬起頭。她的喉嚨乾涸,發不出聲音,但他大概聽見她的心在喊救命,於是他回答「我幫你」。
最後,他們一起找到三個人。
她最重要的親人啊,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嗎?為什麼被那麼重的石塊壓住,表情可以這樣安詳?
摟著外婆,看著身邊並躺的外公和母親,她不斷自問他們真的死了嗎?為什麼漂亮得幾乎看不見傷口?!
一定是在大地震之前,天使就帶他們飛進天堂,所以,他們沒有痛、不會驚惶失措。
可是他們手牽手一起走了,怎會忘記帶上她?她是他們最疼愛、最寵的心肝寶貝啊!
這筆帳,肯定要算,他們不可以看見美麗的天堂,就忘記她會哭、會害怕,不可以放下小今,忘記她有多麼害怕孤寂。
她怨啊,又好氣,氣得眼淚自作主張,趁她無能為力之際,自顧自的落下。
抱抱媽媽、抱抱外公,沒有了,蔣擎走了,媽媽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那幾只老是在黃昏逛到他們家門口要東西吃的貓咪也失蹤了。
大家通通離開她,只有寂寞自願留下。
淚水流乾了,她再也掉不出新淚,全身很熱、也很冰冷,只覺得突然間這個世界與她再不相干,她成了世界邊緣的過路人
遠處,那個有溫暖眼神的好心男人揹著她,一通電話打過一通。他也有家人埋在瓦礫堆下嗎?也和她一樣,焦心著親戚的安全嗎?
她應該安慰他、祝福他的,可她辦不到,她沒有力氣幫助別人,她被滿滿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我聯絡到直升機了,它們會馬上過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舅舅的電話,我替你聯絡他們?」
他認識她嗎?為什麼知道她有個舅舅?她沒問,因為沒有力氣。
下意識地,一串數字從嘴裡吐出,她給了他大表哥的電話。
茉莉花茶埋在石塊底下了,它們殘酷地連同母親的愛情一併埋下,媽媽的等待終於蓋棺論走,她,始終等不到父親。
淚水是冰的,雨水是冰的,大地是冰的,但她很熱,她像浴火鳳凰,在火焰中燒灼、疼痛。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啊!你發燒了」
聽著男人的呼喊,突然間,她咯咯輕笑。
今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在這種不浪漫的夜裡,她喜歡唱著浪漫歌曲取悅阿擎。
彷彿間,她回到那些夜晚。
那時候沒有大地震,沒有流離失所,媽媽的房間隱隱透著亮光,外公的房裡,收音機傳出主持人賣藥的聲嘶力竭,他和她,背靠背,坐在席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輕輕地,她放下外婆,赤著腳站在雨中,用粗嗄的嗓子唱歌,用被幹涸血跡塗滿抽象畫的雙腳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