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亭心中大驚,自己與季晨殉情之事竟引起了如此大的風波?他們遺書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兩情相悅、死而無憾,彼此都是心甘情願,與他人他事無關,還寄望兩家仍如從前般世代交好,莫要為兩人之事起了爭端,怎麼竟鬧得反目成仇?他那個小妹還在低語:“哥哥,你們也未曾想到罷……我們程高兩家本是世代交好,我早已暗中喜歡他家的四哥,可這下不成了,四哥已被革職流放,爹也要把我嫁出京去。哥哥,我本也想一死了之,又怕死了之後爹爹更加為難高家的人,沒法子,我只得忍了這輩子,寄望下一世與四哥再續前緣。”程亦亭聽得又是傷心、又是自慚,自己一個堂堂男子竟比不上家中小妹有所擔當。他與季晨貪圖解脫而一死了之,卻從未想過死後會造成這等家族仇怨。他本該想到的,只是從前他不敢亦不願去想太多。他與季晨都是家中長房長孫,季晨自小在南方祖屋養著,長到十四歲才來了京城,乃是高家想要為其深造,順便今早引薦至京城官場之內。可就在那一年,季晨遇到了十六歲的他,兩人都有些世家公子的嬌貴習氣,卻也都看不慣那等欺負弱小的暴發戶,一起整治過幾次京中惡霸之後,便把彼此引為知己,恨不得整日整夜不分開才好。他們正是年少輕狂,幹什麼也是一起,後來便揹著家人逛至花街柳巷。前頭還叫了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後頭喝著酒卻只看見眼前這人豔麗無雙,當即遣退了那些姑娘們,兩個人你儂我儂的說起話兒。一切均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們兩人誰也未曾說破,便相互約定了永不與女子婚嫁。現在想起這些甜蜜的往事,只能讓他更加痛苦,他和季晨都沒有想過去傷害旁人,卻令得程高兩家勢成水火,互有死傷。若孤獨的生長在這裡便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他甘願領受,只願老天饒過季晨。只是,現在的季晨又被困在哪裡受苦呢?他愈發的心急如焚,想要快些長高長大,若自己能如牛頭人所說一般修煉成人形,那便可以離開此處前往南方尋找季晨。是了,季晨與自己一同許願,一同身死,最有可能的便是死後也與自己一般,化為墳前的一顆樹木。只是如今一顆在南,一顆在北,任枝條長得再茂盛也不可結為連理了。(節更多,支援作者,支援正版閱讀 時逝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程亦亭以一棵幼苗的形態緩慢生長,高至一人時已過去好幾個年頭。他還是一動也不能動,只能趁微風掠過時偶爾擺動枝條,唯有家人前來拜祭才可慰藉一下心中深濃的寂寞,但同時也不得不忍受親人們的責備。這麼久的時間過去,家人還是沒有放下他,每每在墳前傷心老半天。尤其是他的父親,白髮漸生而腰腿漸彎,卻仍是一身火氣,在墳前罵他罵得聲嘶力竭。這幾年程家也大不如前了,之前對付高家手段太辣,引致朝中人人自危,輪到程家開罪了當朝王爺時,竟沒幾個人願意出頭。幾場大大小小的風波下來,程家差不多氣數已盡,庶出的兩個兒子都無甚出息,自小隻喜吟詩作畫。程父本也沒對他們寄予厚望,反而防著他們與長子爭寵,因此放任他們喜好那些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對程亦亭才是真正上心,盼著長子能接任自己的官職,最好青出於藍,讓程家再上層樓,哪知這個長子竟會為了私情狠心自盡。他一生期望就此成空,自然每次都要罵夠了才會走,可惜無論罵得多狠也無法解恨,更無法讓那狠心的兒子再度活過來。他每次罵得氣喘吁吁之後,都忍不住老淚縱橫,撫著墓碑小聲叫喊兒子的名字:“亦亭,你怎地這麼傻?你心裡喜歡那高家的兒子,難道不知他亦是家中長子?你們若要私通款曲也未嘗不可,只須如常人般三妻四妾便好……唉,事到如今。我還怨這些作甚?總之是我程家前世作孽罵完了、怨完了,程父總會在墳前留下一碟菊花酥,那是他小時最喜歡吃的點心。自家廚子也做得香甜美味。父親的背影慢慢遠離,程亦亭卻還是無法哭出眼淚。在風中搖曳地枝葉只能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再也吃不到那碟菊花酥。這種懲罰委實太過漫長,次數也實在太多,比起生前所受的那些家法、軟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在極端地痛苦之中總會詢問自己:他和季晨是不是真的錯了?為了彼此地真情而拋棄性命。卻令親人們陷入無窮無盡的活地獄。他甚至開始懷疑他們的相遇就是錯誤,若他們是一男一女便能婚配,僅僅因為他們都是男子之身,相愛就註定不能廝守在一起?而且還會造成兩個家族的悲劇?可他們若真的有罪,那便要如他人般妻妾成群才是對地麼?況且本朝不禁男風,上至皇帝將相、下至黎民百姓,多有妻妾與同性情人共處之事,旁人也只當個笑話說說便罷,怎麼唯獨到了他們兩人身上便成莫大罪過?不管怎麼想。他也想不通這個道理,往日母親與父親也都那般勸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