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頭抬起來,帶著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悄然對覺慧說。於是接連地起了三四響槍聲。“照這樣看來,情形還不太嚴重,大約守城的兵士放槍來嚇人罷了,”覺慧勉強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槍聲大作,接連地響了若干下,又停止了。過了短時間,槍聲又響起來,這一次非常密,像一陣急雨。時時有槍子在屋頂上飛過,“嗤嗤”地響著,一會兒這裡的瓦破了,一會兒那裡的瓦又落了。海臣在隔壁房裡哭起來。外面又起了悽慘的喚人的聲音。“完了,完了!”瑞珏在隔壁房裡嘆息道。海臣的哭聲剛停止,老太爺卻在上房裡大聲咳嗽了。“轟”,一個異樣的雷聲把空氣震動了,接著又是一片“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無數粒鐵沙從天空中撒下來,整個房屋都因此動搖了。“炮,放開花炮了,”瑞珏在隔壁說,聲音低而且在顫動。“轟”,“嘩啦”,“嘩啦”,……大炮接連放了三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公館後面發出一陣大的響聲,好像牆坍了似的,房屋震動了好一會兒。“完了!他們用這樣的大炮打。我們死定了!我去看看後871
面什麼東西捱了炮彈,好像牆坍了似的。不曉得三爸他們怎樣了?”覺新在隔壁跺腳說。“你不要出去,外面更危險。你去不得!”瑞珏差不多帶了哭聲來阻止他。覺新長嘆了一聲,便說:“如今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倘若一個炮彈飛來,大家都完了。”“槍炮是沒有眼睛的。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大家死在一起也好些。”瑞珏抽泣地說。海臣又大聲哭起來。同時大炮也在響了。“這樣叫我怎麼過得下去!要死就索性痛快地死罷,”這是覺新的聲音,是悲慘,是絕望,是恐怖的呼號。覺慧在隔壁不能夠再聽下去,他用雙手緊緊地矇住耳朵。一陣尖銳的、悽慘的叫聲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好像故意在絞痛這些人的脆弱的心。電燈突然滅了。整個公館立刻成了黑暗世界。“點燈!”差不多成了普遍的叫聲。每間屋子裡都起了騷動。覺民弟兄一聲不響,也不去點燈。覺慧挺直地躺在床上,覺民坐在桌子旁邊,他們連動也不動一下。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密密麻麻地響,忽然一片人聲從遠處傳來,呼叫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是歡呼?是驚號?是哀叫?人分辨不清楚,但是它卻給人帶來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陣衝鋒過後,只見火星閃耀,發亮的槍刺向跳躍的人的血肉的身體刺進去,隨著刺刀冒出了腥血。許多活潑的人倒下來,立刻變成了破頭斷足的屍體。其餘的人瘋任地亂叫,像渴血的猛獸那樣,四處尋找它的犧牲品。……971
在這裡,在這個公館裡,只有黑暗,恐怖與期待。但是在域外,在田坎上,山坡上,卻有許多人拿生命作兒戲,他們在激鬥,掙扎,死亡。這思想不斷地折磨著覺民弟兄,甚至在黑暗中他們也不能夠安靜地過一會兒,在他們的眼前還有紅的、白的影子在晃動。“這個可怕的時代!”覺新在隔壁房裡長嘆了一聲,苦惱地說,在覺民弟兄的心上引起了同情的響應。“還有什麼法子嗎?我們快想個辦法罷!”瑞珏絕望地哀聲叫起來。“珏,你還是去睡一會兒罷,我看你也很疲倦,”覺新關心地安慰道。“這種時候怎麼能夠閉眼睛?大炮子隨時都會落下來的,”瑞珏嗚咽地答道。“珏,你不要傷心。要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看各人的命了,你一定要睡才好,”覺新勉強做出安靜的樣子再勸道。在隔壁房間裡覺民把火柴擦燃,點了燈。一點豆大的暗淡的燈光無力地搖晃著,只照亮了這個房間的小部分。覺民把失神的眼光定在覺慧的蒼白的臉上,驚訝地說:“怎麼?你的臉色這樣難看!”覺慧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悄然地回答道:“你還不是一樣!”於是兩個人對望著,再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槍彈不停地在屋頂上亂落,大炮在空中怒吼,房屋被震撼得軋軋地響。海臣又哭起來。“這樣等下去是沒有辦法的,我說非睡不可,”覺慧毅然081
地站起來,解開了紐扣。“要睡也好,不過不必脫衣服,”覺民阻止覺慧道,可是覺慧已經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去了。覺慧拿棉被蒙著頭,果然槍炮聲就漸漸地模糊起來。第二天是一個晴天,太陽帶著新的光明升起來,照見這個公館依然無恙,只是有幾處地方堆了一些瓦片,還有炮彈碎片和槍子。屋頂上有幾堆碎瓦,左廂房的屋脊打落了一角。然而槍炮聲已經絕跡了。大清早覺民弟兄到他們的繼母的房間去,看見三嬸張氏和淑英也在那裡,她們頭髮蓬鬆,面帶倦容。地板上鋪了厚氈子,屋裡的東西很凌亂,四張方桌並排地放在屋中央。據說昨天晚上週氏、淑華她們就睡在桌子下面,用棉被把四面圍得緊緊的,不透一點風,以為這樣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