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了。人類在自作多情。人類把時間裝在了盒子裡,自以為控制它了,自以為可以看見它了。還讓它咔嚓。在時間面前,每一個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見時間的真面目,辦法只有一個,你從此脫離了時間。
小馬就此懂得了時間的含義,要想和時間在一起,你必須放棄你的身體。放棄他人,也放棄自己。這一點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實都受控於他們的眼睛,他們永遠也做不到與時間如影隨形。
與時間在一起,與咔嚓在一起,這就是小馬的沉默。
——沉默中的沉默卻是另外的一副樣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馬沒有和時間在一起,他被時間徹底地拋棄了。他學會了關注。小馬機警地關注嫂子的一舉一動,甚至,嫂子的一個轉身。嫂子在轉身的時候空氣會動,小馬能感受到這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震顫。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馬的眼前突然呈現出童年時代的場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藍天,有白雲。還有金色的陽光。嫂子是一隻蝴蝶,她在無聲地飛。蝴蝶真多啊,滿天遍野,一大群,擁擠,斑斕。但嫂子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們區分開來:她是唯一的一隻玉蝴蝶。在眾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樣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麗的圖案,她的翅膀發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飛沒有一點喧鬧,一會兒上去了,一會兒又下來了,最終,她離開了蝴蝶群,安靜地棲息在了一片修長的葉片上。她的整個身軀就是兩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對稱,輕巧而又富麗堂皇。
“小馬,你幹嗎跟著我?”嫂子說,“你壞。你壞死了!”
小馬壯著膽子,同樣棲息在嫂子的那片葉子上了。嫂子是沒有體重的,小馬也是沒有體重的,但是,修長的葉子還是晃動了一下。嫂子一定感受到了這陣晃動,她再一次起飛了。然而,這一次的起飛不同了,浩瀚的晴空萬里無雲。浩瀚的晴空一碧如洗。浩瀚的晴空只有兩樣東西,嫂子,還有小馬自己。小馬的心情無限地輕颺,他尾隨著嫂子,滿世界就只剩下了四隻自由自在的翅膀。
嫂子再一次棲息下來了。這一次她棲息在了水邊。小馬圍繞著嫂子,在飛,小心翼翼,最終,他棲息了。這是一次壯麗的棲息——小馬棲息在了嫂子的身上。一陣風過來了,嫂子和小馬的身體就起伏起來了,像顛簸,像盪漾,激動人心,卻又心安理得。小馬側過頭去,他在水中看到了他和嫂子的倒影,這一來又彷彿是嫂子棲息在小馬的身上了。嫂子的倒影是多麼的華美,而自己呢?卻是一隻黑蝴蝶,是蠢笨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蠢笨的飛蛾。小馬自慚形穢了,他的眼前一黑,身體從嫂子的身上滑落下來了,不可挽回,掉在了水裡。
這時候偏偏就過來了一大群的魚。是魚群。它們黑壓壓的,成千上萬。每一條魚都是一樣的顏色,一樣的長短,一樣的大小。小馬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飛蛾了。而是一條魚。他混雜在魚群裡,和所有的魚都是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大小。這個發現讓小馬恐懼了:到底哪一條魚才是自己呢?茫茫魚海,魚海茫茫啊,嫂子還能辨認出自己麼?小馬奮力來到了水面,竭盡全力,想跳出去。可是,小馬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躍起沒用,每一次都是以回落到水中作為收場。連聲音都沒有,連一朵水花都沒能濺起。
為了確認自我,小馬想從魚群當中脫離出來。然而,不敢。離開了他的魚群,他只能獨自面對無邊的大海。他不敢。離群索居是怎樣的一種大孤獨?他不敢。離開?還是不離開?小馬在掙扎。掙扎的結果給小馬帶來了絕望,他氣息奄奄,奄奄一息。小馬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他的身體翻過去了。他白色的肚皮即將漂浮在水面。他的命運將是以屍體的形式隨波逐流。
一條海豚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它光潔,潤滑。全身的線條清晰而又流暢。它游過來了,為了前進,它的身軀在不停地扭動。它一邊遊,一邊對著魚群喊:“小馬,小馬,我是嫂子!”小馬一個激靈,抖擻了精神,跟上去了。小馬大聲地喊道:“嫂子!我是小馬!”嫂子停住了,用她溜圓的眼睛望著小馬,不信。嫂子不相信眼前的傢伙就是小馬。如果它是小馬,那麼,大海里誰又不是小馬呢?小馬急了。小馬仰過身子,說:“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條很大的疤!”嫂子看見了,她看見了。小馬永遠也不能依靠自己的臉龐去證明自己,然而,一道駭人的傷痕讓他們重逢了。這叫人心痛。然而,他們沒有心痛,他們激動,無比地激動,想擁抱。可是,他們沒有胳膊,沒有手。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相對而泣。一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