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的雷聲搖撼著凍土,蟄居在洞|穴中的昆蟲蛇獸從冬眠中醒來了,沉睡的龍也醒來了,緩緩地抬起那僵木的頸項。這一天,是華夏古國的“中和節”,百姓們把元旦祭祀餘下的餅,用油煎了,燻蟲兒;用草木灰圍繞宅院、水缸蜿蜒迤邐撒成“引龍回”;吃“龍牙”即水餃,吃“龍鱗”即春餅,吃“龍鬚麵”;給孩子理髮,稱為“剃龍頭”;婦女不動針線,以免傷了龍眼;端了蠟燭照房子照牆壁,“二月二,照房梁,蠍子蜈蚣無處藏”……八年的禁錮,使人們把這些都忘了。當1946年的早春二月降臨北平的時候,瓊華島下的湖面還封著薄冰,裹著枯黑的殘荷;正陽門箭樓的琉璃瓦上還蒙著厚厚的塵灰;大柵欄街旁商店的布招還在朔風中顫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縮頸;恐懼兵燙的百姓還在緊閉著院門。對這個“中和節”,連漢民族好像也無動於衷了,更何況與此沒有什麼關係的穆斯林!龍似乎還沒有醒來。
一箇中年男子出現在“博雅”宅的大門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著一隻棕色皮箱。蒼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進這條熟悉的衚衕,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著灰黃的土路,發出並不清脆的橐橐聲。那腳步由於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以至於好幾次左腳撞了右腳,右腳絆了左腳。
他走到門前,卻沒有立即踏上石階,站住了。他解開大衣的鈕釦,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著風塵,繫著領帶的襯衫領口散著汗氣。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頰上肌肉在抖動。在他把頭緩緩抬起的時候,被黑色禮帽遮住一半的寬廣額頭上顯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那雙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閃爍著淚花。啊,十年,終於回來了,讓我好好兒看看你,我的家!
家門未改,故園仍在。宅前的槐樹斷了,脊上的鴟吻殘了,門上的紅漆褪了。但是,風霜還沒有剝去“玉魔”老人的遺墨:隨珠和壁,明月清風!
恍惚之間,彷彿十年的歲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門,日暮還家,像往常的無數個黃昏一樣,他勞累了一天,回家來了。他踏上那五級石階,伸出右手,拍著鏽跡斑斑的銅環。
“誰呀?”裡面傳出一個童聲。
他的心一陣驚悸,“是我……”
“你是誰?查戶口的還是幹嗎的?我媽說,男人叫門不許開!”
“哎呀,這是怎麼說話呢?”一個婦人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傳過來,“外邊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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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我回來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門吱呀一聲開了。姑媽望著這個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臉的驚惶,正待要再關上門,他已經邁進門檻了,熱熱地叫了聲:“大姐!”
“哦?”姑媽愣愣地打量著這個人。
那個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後,個子快趕上姑媽高了,穿著對襟兒小襖,臉圓圓的,膚色黧黑,厚嘴唇緊繃著,好像隨時在防範什麼威脅和攻擊。
“這是天星吧?”他聲音顫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寫的?”
“主啊!”姑媽突然像失了火似地驚叫起來,“天星,天星,這是你爸!”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閃了閃,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兩串淚珠滾落下來,“我爸……我有爸爸了!”
韓子奇的心酥了,他丟下皮箱,雙手摟住兒子,抱起來,把臉貼在那張圓乎乎、黑黝黝的小臉上,“兒子,我的兒子!我想了你十年!”
天星掙脫了父親,撒腿就往裡院跑,大張著兩手,直著嗓子地喊:“媽!快看,快看,爸爸回來了!”
十年來,“博雅”宅第一次響起這樣的歡呼。
喜訊來得太突然,韓太太被驚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頭看見垂華門裡的木雕影壁旁邊閃出了那個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淚水矇住了,忘記了腳下還有臺階,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撲,跌倒在階下的雨路上!
“奇哥哥……”她哭著,笑著,呼喚著,還是兒時叫慣的稱呼,還是初做新娘時親暱的稱呼,還是十年來夢裡相逢時情意綿綿的稱呼!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壁兒,壁兒……”他低低地叫著她,彷彿還是二十年前那個事事處處都要依仗師兄扶持的師妹……不,十年沒叫,已經口生了!
“得,進屋吧,”姑媽抬起袖子,擦著欣喜的淚,“瞧瞧,這一見面兒,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韓子奇隨著妻子走進上房。畢竟離開十年了,他像在夢中似的環顧著室內的一切,雕花隔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