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個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戲繼續演下去,那個到中國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個青年留了下來,沉浸在無限的煩惱之中,自己折磨著自己的靈魂。啊,經受這種折磨的豈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無端地疑心這個戲是專門為她寫的,讓她遠離燕大之後也不能逃脫心頭的重壓,把她已經麻木的傷口又重新割出血來!
一個美麗的姑娘出現在舞臺上。九十年前,維也納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難,他們的女兒成了落水鬼,舞臺上的這個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來,她如果活著,已經是百歲高齡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慘了,太早了,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人生,還沒有得到過她本應得到的愛,她“鬼鬼祟祟”地來到人間,向人間討還愛!像中國《聊齋》裡的許多鬼故事一樣,這個女鬼化成|人形,“纏”上了那個管燈塔的、沉淪的青年,逼著他獻出熱情,用愛去擁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裡感嘆著,為什麼天涯海角也有這樣的鬼故事,也有這樣執迷於愛的冤魂?這個在水中早夭的維也納女孩,為什麼不在那個永恆的世界裡讓靈魂享受純潔的靜穆,偏偏眷戀這個令活人厭倦的人間?啊,你還沒有嚐到過愛的苦澀,愛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愛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淵藪!
()好看的txt電子書
尖厲的警報聲隱隱從劇場外面傳來,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觀眾似乎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毫無反應。大幕卻突然落下了,觀眾被從劇情中趕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幕裡面走出微笑著的劇場經理,他向著觀眾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擾了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規定報告大家:現在外面正在發空襲警報,觀眾中如果有人要進防空壕,請即刻退席!”
觀眾席上紋絲不動,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自信而愉快的笑聲。劇場經理微笑著退去,大幕重新拉開,維也納鬼魂和管燈塔的美國青年又上臺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著的人忘卻死亡的威脅,這簡直是一個奇蹟!
梁冰玉被這個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朝著梁冰玉說的,刺痛著她,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她陪伴著鬼魂,痛苦地走向戲的尾聲……
愛畢竟是艱難的,維也納女孩的幽靈終於沒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戀戀不捨地離開人間,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恆的鬼的世界中去了,臨別之前,她深情地擁抱著她所愛的那個管燈塔的青年:“我多麼羨慕你這個活著的人!你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來,觀眾席上寂靜無聲,沉浸在最後一幕結尾的肅穆氣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開,劇場上燈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戀人微笑著登臺謝幕,觀眾才突然回到現實世界,爆發出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走出寰球戲院,太陽還沒有落,掛在倫敦的西方,像個溫暖的、巨大的蛋黃,緩緩地下沉。暮靄升起來了,人行道旁的慄樹輕輕地飄下落葉,一片,兩片,在梁冰玉的腳下沙沙作響。空襲警報早已解除了,彷彿這個世界沒有經受任何驚嚇,倫敦還是那樣安詳,雙層的公共汽車照舊沿著自己的路線奔去,脅下夾了公文包的男人照舊按昨天下班的時間回家去,推著嬰兒車的婦女照舊踏著落葉,在斜陽下散步。不認識的人甚至在擦肩而過時還有閒心開個玩笑:“剛才的警報拉的時間太長了,這樣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舉!”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們,或者英國人個個都是那種“斷頭臺上逗蛐蛐兒”的人,把死亡根本不當回事兒,和死神見面也樂嗬嗬地!
梁冰玉還在想著那個女孩,那個盤桓在她腦際的悽楚的幽靈。劇場裡的三個小時,使她彷彿經歷了一生,人生為什麼這麼艱難,這麼痛苦?
奧立佛也還在為剛才看過的戲而激動,不過,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離的悲哀,而是愛的激|情。“剛才拉警報的時候,”他說,“如果劇院整個崩潰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奧立佛,不要說,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梁冰玉突然被驚呆了。
“為什麼不?我是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奧立佛的一雙黑眼睛迸射著熾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積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衝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嗎?我愛你!自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屬於你!從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