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處處想著別人!”新月感激地說,她並沒注意嫂子的話裡有什麼別的意思,卻抓住淑彥的腕子看了看錶,“哎,楚老師怎麼還沒來呢?”
這時,匆匆趕往同仁醫院的楚雁潮還在路上。因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擱,他來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從燕東園打來的電話,他的恩師嚴教授病危!
他匆匆趕到,嚴教授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臥室裡擠滿了人,有嚴教授多年的摯友,有他教過的各種年齡的學生,有特地請來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們江涕不止,懇求大夫再做最後的努力,設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但垂危的嚴教授卻無力地搖搖手,請大夫走開:“不必……再用藥了,我……本無病,是生命到了……盡頭,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睜著視力極弱的雙眼,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夫人,和他最喜愛的學生楚雁潮。
他們伏在他的床前,拉著他的手,不知道這位視外語事業為生命、執教將近半個世紀之久的老教授在臨終之際要囑咐些什麼。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為我送行……”嚴教授用低微的聲音說,發出長長的嘆息,似乎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我該走了,許多想做的事情……都無力去做了,只能留給我的學生,我……有幸教了那麼多的……學生,你們不會讓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們的師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麼長的路……從來還沒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邊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滾滾熱淚,落在嚴教授那蒼白虛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別……”嚴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閃動著,那裡面已經流不出眼淚,“雁潮,為我……背一首詩,讓我在美好的……詩的意境中離開人間……”
“老師!”楚雁潮拭去臉上的淚水,俯下身去,把嘴湊在教授的耳邊,“好……我背給您聽,您要聽哪一首?”
“背……我翻譯的拜倫的詩,”嚴教授喃喃地說,“那一首……《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讓我和你的師母一起聽……”
楚雁潮強忍住悲痛,遵從老師的最後囑託,他望著這一對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捨的情侶,真摯的詩句像淙淙清泉湧流出來: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消磨這幽深的夜晚,儘管這顆心仍舊愛著,儘管月光還是那麼燦爛。
因為劍能夠磨破了劍鞘,靈魂也把胸膛磨得難以承受,這顆心啊,它得停下來呼吸,愛情也得有歇息的時候。
雖然這夜晚正好傾訴衷腸,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但我們已不再一起漫遊,踏著這燦爛的月光。
詩句終止了,像清泉流盡了最後一滴,再也沒有任何聲響,病榻旁彷彿是空谷曠野,寧靜肅穆,只有那一對手拉著手的白髮情侶。
嚴教授在純美純情的詩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詳地閉著雙眼,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彷彿靜靜地睡去了……
楚雁潮在老師的靈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靈車碾著白雪鋪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師的遺體,他踏著白雪走向燕園的英語教室。十五名學生在那裡等他,臨時來不及請別人代課,為了他的學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師,“我們不再一起漫遊”,每走一步,他的心裡都回響著這令人斷腸的詩句……
下了課,他重返燕東園。至親好友都在忙碌,學校和系裡也派來了人,起草訃告,撰寫悼詞,商量遺體告別和追悼會的日期。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學生和助教,料理後事當然責無旁貸!可是,他卻懷著深深的歉意,低聲對教授夫人說:“師母,原諒我!我晚上再來,現在……我……我有一個臥病的學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時間,是屬於她的!”
他揮淚離去了。
匆匆回到備齋,帶上他給新月準備的東西,披著一肩風雪,去趕進城的公共汽車……
一路上,他反覆想著兩個字:生,死。嚴教授,為外語而生,為外語而死;昨天還活著,今天已經死去了;一位傑出的教育家、外語教育事業的楷模,被死神奪走了,死神結束一個生命,是那麼輕而易舉!這不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懼!二十六歲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為時過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這幾個月來,新月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給她病弱的肌體注入了生機;但是,盧大夫那可怕的預言時時在他腦際盤旋,他無法否認也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新月已經沒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顆健康的心臟,現有的一切醫療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維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