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含煙?”柏霈文打斷了蔡金花的話,這名字何其太雅,“怎麼寫的?”
“立早章,含就是一個今天的今字,底下一個口字,煙就是香菸的煙。”蔡金花笨拙的解釋。“她住在我們工廠的宿舍裡嗎?”
“不,宿舍沒有空位了,她希望住宿舍,可是現在還沒辦法。”
“為什麼不派她在晾茶室工作?”
“哦,柏先生,”蔡金花勉強的笑了笑,天知道領班有多難做,誰不搶輕鬆舒適的工作呢?誰又該做太陽下的工作呢!“都到晾茶室,誰到曬茶場呢?她是新手,別的工作還不敢叫她做。”
“哦。”柏霈文點了點頭,看著躺在沙發上的章含煙,瘦瘦小小的個子,穿了件白底小紅花的洋裝,面板白而細膩,手指細而纖長。這不是一個女工的料,太細緻了。“她住在哪裡?”
“不知道。”蔡金花有些侷促的說:“等會兒我問她。假如我早知道她吃不消……”
“好了,”柏霈文揮揮手。“你去吧!讓她在這裡休息一下,她今天恐怕沒辦法繼續工作了,醒了就讓她回去休息一天再說。你先去吧。”蔡金花退出去了。章含煙額上蓋著冷毛巾,又在冷氣間躺了半天,這時,她醒轉了過來。她的眉頭輕蹙了一下,長睫毛向上揚了揚,露出一對霧濛濛的,水盈盈的眸子,就那樣輕輕一閃,那睫毛又蓋了下去,眉頭蹙得更緊了。她試著移動了一下身子,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她醒了。”趙經理說。
“我想她沒事了,”柏霈文放下心來。“你也去吧,讓她在這兒再躺一下。”趙經理走出了房間。柏霈文就徑直走到章含煙的面前,坐在沙發前的一張矮桌上,他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靜靜的、仔細的審視著面前這張年輕的臉龐。那尖尖的小下巴,那下巴下頸項上美好的弧線,那瘦弱的肩膀……這女孩像個精緻玲瓏的藝術品。那輕蹙的眉峰是惹人憐愛的,那像扇子般輕輕煽動的睫毛是動人的,還有那小嘴唇,那低低嘆息著的小嘴唇……她是真的醒了。她的長睫毛猛的上揚,大大的睜著一對受驚的眸子,那黑眼珠好大,好深,好黑,像兩泓黝暗的深潭。“我……怎麼了?”她問,試著想坐起來,她的聲音細柔而無力。“別動!”柏霈文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最好再躺一躺,你暈過去了一段時間。”她睜大了眼睛,疑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醒悟的“哦”了一聲,乏力的垂下了睫毛。她的頭傾向一邊,眼睛看著地下,手指下意識的弄著衣角,發出一聲好長好長的嘆息。
“我真無用。”她自語似的說。“什麼都做不好。”
這聲低柔的自怨自艾使柏霈文心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憐恤的情緒。她躺在那兒,那樣蒼白,那樣柔弱,那樣孤獨和無助。竟使他情不自禁的湧起一股強烈的,要安慰她,甚至要保護她的慾望。“你在太陽下工作得太久了,”他很快的說。“這樣的天氣誰都受不了,別擔心,我可以讓他們把你調到晾茶室或機器房去工作。”她靜靜的瞅著他,眸子裡有一絲研究的意味,那眉峰仍然是輕蹙著的。“別為我費心,柏先生。”她輕聲的說,有些慚愧,有些不安,最讓她感覺惶然的,是自己竟這樣躺在一個男人的面前。對於柏霈文,她在進工廠的第一天,就已經很熟悉了。她知道整個工廠對這位年輕的老闆都又尊敬,又信服。在工人們的心目中,柏霈文簡直是人與神的混合體;年輕、漂亮、有魄力、肯做、肯改進、而又體諒下人。這時,她才領會到工人們喜歡他的原因,他是多麼和氣與溫柔!“曬茶場的工作不是頂苦的,我應該練習。”她說。“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我不做,別人還不是一樣要做。”
“誰介紹你來的?”
“你廠裡的一個女工,叫顏麗麗,我想你並不認識她,她是我的鄰居。”他深深的看著她,這時,她已經坐起來了,取下了按在額上的毛巾,她長髮垂肩,皓齒明眸。有三分瑟縮,有七分嬌怯,更有十二分的雅緻。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這工作似乎並不適合你。”他本能的說。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開除我。”她有些受驚的說,大眼睛裡帶著抹憂愁,祈求的看著他。
“哦,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急的說。“我只是覺得,這工作對你而言太苦了,你看起來很文弱,恐怕會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顯得更清亮了。她放開了蹙著的眉梢,唇邊浮起一個可憐兮兮的微笑。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讓柏霈文心動。她微笑著,自嘲似的說:“我做過更苦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