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陽的嗓音沉厚,陶壎一般,天然生就著幾分蒼涼。這時他扭頭來逼問蓮兮時,一副蝗蟲似的口鼻下頷,暴戾地抽緊成一團。驟然迸現的兇狠模樣,叫蓮兮嚇了一跳,素茴的小手在她的掌心瑟瑟縮了一縮,連下巴的血都忘了擦去。
“鮫王被人捉弄,心中不悅,本尊與蓮公主又何嘗不是同樣的心情呢?”封鬱支著下巴,探過臉來,頂著朔陽怫然不悅的眼色,一句話仍是說得輕促:“既是要尋鮫後,何必編什麼一見鍾情的假話,白白捉弄了本尊好幾月。不如你我先好好釐清這筆帳?”
“哼。”朔陽一張惻惻的臉,本就瞧不出什麼表情,這時更是沉黑一片。
一來玲瓏碎還握在朔陽手中,二來素茴想歸於鮫人門下,便得向朔陽討要遊鱗羽衣。眼下蓮兮兩求於人,不想與朔陽鬧得僵了,便從衣襟裡取出那塊描摹著女子容貌的菱紗,交還給朔陽,又好聲好氣地對他解釋道:“我同鬱上仙傾盡全力找了許多日子,鮫王也看在眼裡。只是畫中之人已在凡間殞命多年,屍骨無存,只留下了一位……”她指了指素茴,自覺有些心虛,聲音低落了下去:“……遺子。”
朔陽連看也不看素茴一眼,揚起下巴咯咯笑得輕蔑:“死了?真是可惜了。想必死前也是在男人的懷裡,快活得很吧?”
“鮫王錯了!”素茴騰地一躍而起,直直仰視著朔陽,字字如鑿,說得使勁:“她是被溯洄一刀豁死的,並不快活。不僅死時不快活,生時亦是如此。”
“哦?不快活?”朔陽剜了他一眼,遂又撇過頭去,望著石洞中央豎立著的巨大燭柱悵然入神。他憶及往事,竟不覺開口說:“墮淚成珠,一生一世,就此一滴情淚。世人便道我南海的雌鮫是如何痴情。反而觀之,將雌鮫囚禁於深海的雄鮫倒成了多餘的阻撓,又是如何的兇殘。可是,若是任由雌鮫散盡,豈不是任由天道亡我鮫族一脈?”
他將手中的女子畫像輕飄飄一丟,拋入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冷冽地嗤笑一聲,說:“本王當初說得話,也不全是假的。這畫上的臉孔,在美人如雲的鮫族女子中,亦可算是最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當真叫本王一見傾心。納她為後時,我已是垂垂暮年,她卻不過剛愈百歲,正是最好奇氣盛的青春年紀。本王從不拘束她,任她四處遊玩,任她去近海觀景,只願她能過得比別的雌鮫快活些,可為何即便是逃離了我,她卻依舊過得不快活?”
他自說自話時,喃喃的話語聲像是從陶壎間吹出的一曲離歌,迷迷茫,低切切。
便連向來鄙夷雄鮫的蓮兮,這時竟也沉浸於他的話語之間,生出半分憐憫來。
不想,前一刻還沉吟其中的朔陽突然轉過身,以指節抬起素茴的下巴,眼中重現鋒芒,語調急轉道:“你撒謊!她今年才兩百六十四歲,年華正好,分明還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不是麼?你以為敷衍本王說她死了,我就會信麼?”
素茴眼也不眨,坦然說:“我此生唯獨見她笑過一次,卻已是百年前瀕死一笑。鮫王不妨想想,她若過得幸福,又為何要給我取名溯洄。”
“溯洄?是哪兩個字?”
素茴唇角深深抿住,沒有回答。
反倒是封鬱搶白道:“朔陽何必明知故問,自然是倒溯之溯,洄游之洄。溯洄知返,難道不是歸鄉之意麼?”
“笑話!歸鄉?”朔陽上身探出,一張臉緊貼到素茴的鼻前,聲勢之猛,駭得他急忙閉上眼去。朔陽癟平的鼻樑骨在他的額頭左右蹭了蹭,又從嘴縫裡吐出一條蛇信似的紫紅長舌,哧溜一記,舔在素茴閉合的眼瞼上,留下一道黏滑的痕跡。他見素茴緊繃著臉,只睫毛抖個不停,不由狂笑起來:“怎麼?你也和她一樣畏懼本王嗎?你娘自己不敢回來,便給兒子起了個好名字!說到底不過是凡人,只能憑著避水決在海底行走,你來本王的海淵之中又有何用處?”
朔陽弓起身子,連珠似的逼問著。
蓮兮見他狂怒預發,趕忙錯身擋在了素茴面前。
不想素茴卻將蓮兮輕推到一側,跪倒在地,聲聲誠懇道:“她至死不曾歸鄉,是不敢,也是不能。她心中有愧,或許是怕你的,但溯洄卻並不怕。還請鮫王賜下游鱗羽衣一件,溯洄願意替我娘重歸南海荒淵,從此與群鮫為伴。”
“替?”朔陽扯著素茴頭頂的白蓮發冠,將他從地上強提了起來,半似讚許又似挖苦道:“你不僅臉蛋長得與她神似,連那膽大妄為的脾性也是一模一樣的。那賤婦若果真是你殺的,本王倒該好好感謝你……”
朔陽衝著身後勾了勾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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