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層疊著,疊滿了半條河……爺爺感到無比的慚愧、恐懼、仇恨。站在斷橋上,他的生存的願望特別強烈,殺人、被人殺,吃人、被人吃,這種車輪般旋轉的生活他厭煩透了,他想起了炊煙繚繞的寧靜村莊,嘎嘎吱吱響著的轆轤把清亮的井水絞上來,一頭紫茸茸的驢駒子把嘴巴伸到桶裡搶水喝,火紅的公雞站在生滿酸棗棵子的土牆上迎著絢爛的朝霞引吭高歌……爺爺決定回家。他生下來一直在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轉來轉去,跑出這麼遠還是第一次,他感覺到家在天外般遙遠。他們是乘著火車來濟南的,當時記得車頭一直往西開,那麼現在只要沿著鐵路往東走,就不愁走不到高密縣。爺爺沿著鐵軌走,有時候覺得鐵軌伸向別的方向,他猶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長江大河都要拐彎,人修的鐵路那能不拐彎。鐵路上有時出現翹著後腿撒尿的公狗,有時也出現蹲踞著撒尿的母狗。黑色的火車馳來時,他趴在路溝裡或是路邊莊稼地裡,看著紅色的或黑色的車輪哆哆嗦嗦地爬過,彎曲的路軌在車輪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嘯聲透過翻卷葉片的莊稼和捲揚的塵土顯出自己的形狀。火車馳過,鐵軌痛苦地恢復正常狀態,烏黑、灰亮、好象一種不甘受壓又無法逃避壓迫的矛盾心情。客車上淋漓下的中國糞便和日本糞便揮發著同樣的臭氣,花生殼兒瓜子皮兒亂紙頭兒鑲嵌在枕木縫裡……爺爺逢村討飯,遇河喝水,不分晝夜向東奔,半個月後,他看到了高密火車站上那兩座熟悉的大炮樓。火車站上,高密縣的豪紳們正在歡送著榮升山東省警察廳長的原縣長曹夢九。爺爺伸手摸了一下腰,腰裡空空蕩蕩,他不知道用什麼動作栽倒在地上,好久好久,他的扎到黑土裡的嘴巴才嗅到血腥的黑土氣息……
爺爺經過反覆考慮決定還是不去看我奶奶和我父親,儘管他在寒冷的夢境裡多次夢到奶奶雪白的軀體,夢到我父親古古怪怪的天真笑容,醒來後他骯髒的臉上沾著熱乎乎的淚水,心臟像捱了拳頭一樣緊縮著鈍痛。他知道,他仰望著滿天的星斗知道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思念是多麼深刻。但事到臨頭,站在熟悉的村頭上,嗅著洋溢在暗淡夜色裡的親切的酒糟氣息,他猶豫了。奶奶的一個半耳光,像一道冷酷的河流,把他和她隔開了。奶奶罵他:公驢!公豬!奶奶罵他時橫眉立目,雙手插在腰間,背駝著,脖子抻著,嘴裡流著腥紅的血……這醜惡的形象使他心亂如麻,他想到自己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被一個女人這樣兇狠地罵過,更沒有被一個女人用耳光子搧過。儘管他與戀兒偷情時心懷愧疚,但遭到辱罵痛打後,愧疚消去,原先存在於他心中的那點進行自我批評的可能性,被一種強烈的報復心情代替。他理直氣壯地帶著戀兒出走,搬到與我們村子相隔十五里路的鹹家口子,買了一棟房屋住下,那段時間裡他知道自己過得很不順遂,他從戀兒的弱點裡發現了奶奶的優點……現在,死裡逃生之後,是雙腳把他帶到了這裡,他嗅著親切的味道,心裡感到悲涼,他想不顧一切衝進那個充滿醜惡與美好回憶的院落去重溫舊好,但那痛罵的聲音,那個抻脖子駝背的醜陋形象像高大的柵欄,擋住了他的面前的道路。
半夜時分,爺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來到鹹水口子。他站在兩年前買下的房屋前,見後半夜的月亮高高地掛在西南方向的高天上。天是銀灰色的,月是橘黃|色的,月是殘缺的,但那殘缺部分淺淺的輪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圍凌亂地散佈著十幾顆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灑著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輝。戀兒黑色的、結實的、修長的身軀浮現在爺爺眼前。爺爺想起圍繞著她的軀體的金黃|色火苗和從她眼睛裡進出的藍色火花,纏綿的、對肌膚之親的狂蕩思念使爺爺忘記了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他攀住鑲瓦的牆頭。聳身上牆,跳進院落。
爺爺敲著窗欞,壓住激|情,低聲呻喚:
“戀兒……戀兒……”
屋子裡一聲驚呼後,是一陣恐怖的戰慄聲,後來又是斷氣般地抽泣。
“戀兒,戀兒,你聽不出我來了?我是餘佔鰲啊!”
“哥……親哥!你嚇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見你!我知道你變了鬼,你變了鬼還來看我我我心裡高興……你到底還是想著我……你來吧……來吧……”
“戀兒,我不是鬼,我活著,我活著逃出來了!”爺爺用拳頭砰砰地打著窗戶,說:“你聽聽,鬼能打響窗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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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兒在屋裡哇啦一聲哭了。
爺爺說:“別哭,讓人聽到。”
爺爺走到門口,立腳未穩,赤條條的戀兒就像一條大狗魚一樣蹦到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