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色來,一個臉如同一輪初升的紅太陽。奶奶明眸閃爍,咬牙切齒,冷笑一聲,惡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說:
“只怕、要是、那你連一根騾子毛也甭想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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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低下頭,抄起筷子,把尚有熱氣的幾碗飯菜,風捲殘雲一般扒下去,然後,把一個碗向空中拋起,碗在空中側著身滴溜溜旋轉,閃爍著混濁的瓷光。碗飛過房梁,沾著兩條陳年的灰掛,緩慢地落下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又轉了半個圈,扣在地上,碗底兒朝著天。奶奶又把另一個碗摔出去,這個碗碰到牆壁上,在下落時破為雙片。曾外祖父驚得口開須動,半晌不言語。曾外祖母說:“我的孩呀,到底是認食啦!”
我奶奶摔碗之後,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婉轉,感情飽滿,水份充沛,屋裡盛不下,溢到屋外邊,飛散到田野裡去,與夏末的已經受精的高粱的究n聲響融洽在一起。在悠長明亮的痛哭聲中,奶奶思緒萬千,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從乘上花轎離開家到騎著毛驢回到家這三天的經歷。三天中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音響、每一種味道都在她的腦子裡重現……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嗎哩哇啦……咿咿呀呀……嘰裡欻啦……直吹得綠高粱變成了紅高粱,響晴的天上雨簾兒掛,兩個霹雷一個閃,亂紛紛雨如麻,鬧嚷嚷心如麻,擁擁擠擠雨腳橫斜,一忽兒又直上直下……奶奶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時,那個年輕轎伕的英武舉動,他是眾轎伕裡的渠魁,宛若狗群裡的領袖。他頂多二十四歲吧,那結結實實的臉上沒有一點皺紋。奶奶想起那陣兒他的臉離著自己那麼近,那兩片像蚌殼一樣堅硬的嘴唇是怎樣鉗住了自己的嘴唇。那會兒奶奶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決堤般湧出,衝激得每一根細微血管微微震顫。奶奶的腳趾痙攣,腹肌狂跳不止。當時為他們的革命行動吶喊助威的是生氣蓬勃的高粱。高粱們散佈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花粉瀰漫在奶奶和轎伕頭上的空間裡……奶奶千遍萬遍地想留住那青春激盪的時刻,但總是留不住,總是一閃即逝,而那個像窖藏的腐爛蘿蔔一樣的男人臉卻重複出現,他的十指勾勾,像鳥類的爪子。還有那個頭梳小辮子的老頭兒,那一串掛在他腰帶上的黃澄澄的銅鑰匙。奶奶靜坐著,雖然離那兒幾十裡,但那股濃郁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氣息也彷彿在嘴邊飄蕩。她記得那兩個充當女人的男人像兩隻從酒裡撈上來的醉雞,每一個毛孔裡都往外滲著酒……他用那柄刃子渾圓的小劍,削斷了那麼多高粱,斷高粱莖整齊傾斜的馬蹄狀茬口裡,滲出粘稠墨綠的汁液,好象高粱的血。奶奶想起他說過,三天之後,你只管回來!奶奶記得他說這話時,漆黑的細眯的長眼裡射出劍刃一樣的光芒。奶奶已經預感到了,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一場非同尋常的大變故。
在某種意義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氣質是一股潛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誘因,便轉化為英雄的行為。我奶奶當時年僅一十六歲,從小刺花繡草,精研女紅,繡花的尖針,鉸花的剪刀,裹腳的長布,梳頭的桂花油,等等女孩兒的玩意伴她度日過年。她接觸的也不過是東鄰姐姐,西鄰妹妹,何以生成了後來她處理重大變故的能力和膽魄?何以鍛煉出她臨危雖懼,但終能咬牙挺住的英雄性格?這都是難以說清的事情。
奶奶在長久的慟哭中並不感到有多少錐心的痛楚,反而領會到一種發洩胸中鬱悶的快感,她一邊哭著,一邊重溫著過去的幸福與歡樂,痛苦與憂傷,哭聲好象不是由她嘴中發出,而是來自遠方的為她頭腦中重重疊疊出現的美麗與醜惡畫面配伴的音樂。最後,奶奶想,人生一世,不過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條命,還怕什麼?
“該走了啊,九兒。”曾外祖母呼著奶奶的|乳名說。
走走走!
奶奶要來一盆水洗了臉,塗了白粉,又抹紅胭脂。她對著鏡子,解開腦後的髮網,那一大團沉甸甸的頭髮嘩啦啦散開,遮住了奶奶的背。奶奶站在炕上,那一匹綢緞般的頭髮直瀉到腿彎處。她右手持著梨木梳子,左手把頭髮繞過肩頭,攬在胸前,一綹綹、一節節地梳理。奶奶的頭髮茂盛得出奇,烏黑油亮,到了末梢兒,才略有些淡黃。奶奶把梳順的頭髮緊根兒扎住,挽成幾個大花,塞進黑絲線編織成的密眼髮網裡用四根銀簪子叉住。額前的劉海用剪刀修齊,緊切著眉毛上沿。奶奶又重新裹腳,套上高筒白洋線襪子,紮緊褲腳,套上繡鞋,特別地突出了那雙小腳。
奶奶最先吸引了單廷秀目光的這雙小腳,奶奶最先喚起了轎伕餘佔鰲心中情慾的也是這雙小腳。奶奶為自己的腳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