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想到一個更糟糕的問題:要是碰上他在縣城的同學怎麼辦?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先慌忙朝前後看了看。這時候他才真正後悔趕這趟集了。一般的趕集倒也沒什麼,可他是來賣蒸饃的呀!現在折回去嗎,可這怎行呢!他已經走到了縣城。再說,家裡連一點零花錢都沒有了,這樣回去,父母親雖然不會說什麼,但他們肯定心裡會難受的——不僅為這籃沒賣掉的蒸饃,更為他的沒出息而難受!
“不,”他想,“我既然來了,就是哽是頭皮也要到集上去!”
當然,他也在心裡祈告,千萬不要碰上縣城裡同學。
他很快提起籃子,過了橋,向街道上走去。他準備穿過街道,到南關裡去。那裡是豬市、糧食市和菜市,人很稠,除過買菜的幹部,大部分都是莊稼人,不顯眼。
當他路過汽車站候車室外面的馬路時,臉刷一下白了——白了的臉很快又變得通紅。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向臉上湧上來了:他猛然看見他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黃亞萍和張克南正站在候車室門口。躲是來不及了,他倆顯然也看見了他,已經先後向他走過來了。高加林恨不得把這籃子饃一下扔到一個人所不知的地方。張克南和黃亞萍很快走到地面前了,他只好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和克南握了握手。他倆問他提個籃子幹啥去呀?他即興撒了個謊,說去城南一個親戚家裡走一趟。黃亞萍很快熱情地對他說:“加林,你進步真大呀!我看見你在地區報上發表的那幾篇散文啦!真不簡單!文筆很優美,我都在筆記本上抄了好幾段呢!”
“你還在馬店教書嗎?”克南問他。
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已經被大隊書記的兒子換下來了,現在已經回隊當了社員。”
黃亞萍立刻焦慮地說:“那你學習和寫文章的時間更少了!”高加林解嘲地說:“時間更多了!不是有一個詩人寫詩說:‘我們用钁頭在大地上寫下了無數的詩行’嗎?”
他的幽默把他的兩個同學都逗笑了。
“你們出差去嗎?”加林問他們倆。他隱約地感到,他兩個的關係似乎有點微妙。在中學時,他倆的關係倒也很一般。
“我不出去。克南要到北京給他們單位買彩色電視機。我是閒逛哩……”黃亞萍說,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你還在副食公司當保管嗎?”加林問克南。
“不。前不久剛調到副食門市上。”克南說。
“高升了!當了門市部主任!不過,前面還有個副字!”亞萍有點嘲弄地看了看克南,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
“要買什麼菸酒一類的東西,你來,我儘量給你想辦法。我這人沒其它能耐。就能辦這麼些具體事。唉,現在鄉下人買一點東西真難!”克南對他說。
儘管張克南這些話都是真誠的,但高加林由於他自己的地位,對這些話卻敏感了。他覺得張克南這些話是在誇耀自己的優越感。他的自尊心太強了,因此精神立刻處於一種藐視一切的狀態,稍有點不客氣地說:“要買我想其它辦法,不敢給老同學添麻煩!”一句話把張克南刺了個大紅臉。
黃亞萍也是個靈人,已經聽出他倆話不投機,便對高加林說:“你下午要是有空,上我們廣播站來坐坐嘛!你畢業後,進縣城從不來找我們拉拉話。你還是那個樣子,脾氣真犟!”
“你們現在位置高了,咱區區老百姓,實在不取高攀!”加林的壞毛病又犯了!一旦他感到自己受了辱,話立刻變得非常刻薄,簡直叫人下不了臺。
張克南已經明顯地有點受不了了,正好車站的廣播員讓旅客排隊買票,這一下把大家都解脫了。
克南馬上和他握了手,先走了。亞萍猶豫了一下,對他說:“……我真的想和你拉拉話。你知道,我也愛好文學,但這幾年當個廣播員,光練了嘴皮子了,連一篇小小的東西都寫不成,你一定來!”她的邀請是真誠的,但高加林不知為什麼,心裡感到很不舒服。他對亞萍說:“有空我會來的。你快去送克南吧,我走了。”
黃亞萍的臉刷一下紅了,說:“我不是去送他的!我來車站接一個老家來的親戚……”她顯然也即興撒了個謊。加林心裡想:你根本沒必要撒謊!
高加林再不說什麼,他向她很禮貌地點點頭,便轉身向街道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心裡為他和亞萍各自撒的謊感到好笑,忍不住自言自語說:“你去接你的‘親戚’吧,我也得看我的‘親戚’去了……”
但是,剛才和克南、亞萍的見面,很快又勾起了他對往日學樣生活的回憶。在學校時,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