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說著,點點面前的大搪瓷缸子,示意方思慎添茶。
“第一句,你記著,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想當初跟我一道捱整的‘反動學術權威’,誰不是滿肚子墨水?活下來的這些人裡,除了那格外不要臉的,有幾個混到小白樓的房子,長年住療養院公費報銷?”
一臉老頑童式的狡黠,聲音壓得低低地:“你曉得我的房子跟津貼都怎麼來的?”
方思慎搖搖頭。
老頭得意地捋捋鬍鬚,又晃晃腦袋:“第一年平反回來,沒地方住,我就天天舉著檔案,揹著被褥,睡在學政署黨部辦公室大門口——就是甜水坊東四條正街上,文化署斜對過那個門。院裡說給我一個單間,我不幹,非要他們按照檔案級別全部落實到位,把沒收的財物一件不落返還。那會兒才在下邊經過‘鍛鍊改造’,睡京城衙門的臺階,可比牛棚馬圈舒服。最後署長嫌丟人,催著底下給我辦了手續。哈哈……”
打了半天哈哈,華鼎松一隻手把著搪瓷缸子,忽地斂去笑意:“不要面子,不是不要臉。吮癰舐痔,不如睡大街。”
“到了這把年紀,當初豁出面子的好處就顯出來了:有房住,有錢使啊。問我半截入土的人,要錢做什麼?我告訴你,錢能續命!要命做什麼?要命多做點事。我華鼎松這一輩子,除去被無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個十年,被硬生生白白耽誤的第二個十年,剩下的,哪一天都沒浪費。若非當年拋卻麵皮一搏,今日只怕醫藥費都沒著落,豈敢妄談其餘?”
拍著桌上的存摺,輕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是做夢。做了一千多年,早該醒了。”
老師的敘述裡蘊含著深廣的苦難與悲哀,又彰顯出無邊的豁達與堅韌,彷彿一股強大的浮力,把方思慎從陰暗抑鬱的心湖中慢慢託了起來。
“第二句,叫做‘是非成敗轉頭空’。是人都知道講這句,當真落到自己頭上時,又有幾個記得這句?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以為學問只有精粗真偽,沒有是非成敗。當然,後來很快就知道不是這麼回事。這輩子眼見多少學問應運而生,順時而起,等到時過境遷,是非顛倒,成敗輪迴,當初做這學問的人,一張臉皮早已敗若敝屣,一身骨頭也已綿如風絮。便是我自己,又何嘗不曾逞一時之氣,圖一己之快,隨波逐流,趨炎附勢,以致遺恨終身?可見精粗真偽勤須辨,是非成敗轉頭空。當真有心做學問,凡遇得失輕重,須當時常過過自己心裡那桿秤。”
華鼎松說到這,沉默許久。方思慎明白老師這是以畢生經驗說沉痛教訓,垂首傾聽。
“可惜世上唯有時光不饒人。當時糊塗,過後明白,這一前一後,一輩子便白搭進去了。我從前一心做學問,總以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近日……卻常有虛妄之想。”
方思慎猛然抬頭,不知老師何出此言。
華鼎松指著屋裡四處堆碼的書本典籍:“這些東西,曾是我性命所繫。此番在醫院躺了個把月,再回來看見,忽覺不過如此。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竟是多年不曾回憶的兒子安時和他的母親。
“小安跟你一樣,也是八歲上沒了媽媽。第二次大改造,她媽媽受我拖累也進了監獄,因為身體不好,沒能活著出來。我性子粗疏,不會照顧孩子。又自顧不暇,他跟著我,吃了許多苦。在我身邊待不過七年,就去了芒幹道。誰能想到,不過一年便是陰陽永隔?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只有十八歲。”
華鼎松眼中一片渾濁,卻沒有眼淚。雙手捧著茶缸,端起來,又放下。
“我從前很少回想這些事,不願,也不敢。如今看來,我華鼎松一生自詡硬朗,竟連累妻兒至此。縱使著作等身,名垂千古,又有什麼味道?……是非成敗轉頭空。這世上,哪有不能辜負的事?只有不能辜負的人哪。”
一聲長長的嘆息,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著面前的小弟子。華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這幾回看見你,一回比一回瘦,一回比一回沒精神。我知道你是個淡泊超然的性子,輕易不動搖。究竟是什麼事,要為難成這樣?”
“老師……”方思慎強忍住喉頭哽咽,抹了一把淚水,“沒什麼……大不了。只是聽老師說以前的事,聽得難過……”
“再難過,不也還是得過?人這一輩子,有心裡消不去的恩怨,沒有眼前看不開的是非。有至死辨不明的真偽,沒有活著放不下的成敗。有做不完的手中事,沒有到不了頭的身邊人。你記著,不管什麼事,能如何,便如何,千萬別自己為難自己。”
方思慎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