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的獨白和他部下的吶喊不時地在知縣的耳邊響起:他們自己變成了獵狗!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其實,知縣想,我早就應該想到,他們是不會讓那三個德國兵活著的,而且自己也明明地聽說過,孫丙他們把三個俘虜綁在樹上輪番用熱尿呲臉,然後肯定就要用他們的心肝來祭奠那二十七條亡靈,這是我應該想到的,但是我竟然天真地以為德國人還可能活著,更可笑的是我竟然想把人質營救出來,建一大功,引起袁大人的重視。實際上我是被夫人的一番話給煽動得愚蠢無比。克羅德這個雜種的運氣也不好,他開槍打孫丙,竟然製造了一個孫丙武藝高強到可以把子彈打飛的神話,而孫丙的部下就那麼隨便地開了一鳥槍,就毀了克羅德一匹駿馬,還打穿了他一隻耳朵。知縣知道,克羅德告狀的電報也許已經發出,即便還沒有發出遲早也要發出。袁大人也許已經離開了濟南府,正在向高密進發,如果能趕在大駕到來之前,將孫丙擒獲或是擊斃,自己的腦袋也許還能保住,否則一切都完了。
知縣看到,自己的那些縣兵在劉樸的帶領下,在武衛右軍的前邊,弓著腰向土圍子前進。這些傢伙對付老百姓如狼似虎,打起仗來卻個個膽小如鼠。他們的隊形起初還是分散的,但越近圍牆時,越擠在了一起,如同一群怕冷的雞。知縣雖然沒有戰鬥經驗,但曾文正公的書通讀過十幾遍,因此知道這樣的密集隊形是最容易被守城的人殺傷的。他後悔在開始進攻之前沒有訓練他們一下,但現在一切都晚了。
他們就這樣往前靠著。圍牆上很平靜,似乎沒有人。但知縣知道那上邊有人,因為他看到了圍牆上每隔幾丈就有一股濃煙冒起,他甚至聞到了熬米粥的氣味。
從曾文正公的兵書中他知道守城牆的人熬米湯絕對不是為了喝,為了什麼他知道但是不敢往下想象。他的縣兵運動到距離圍子牆幾丈遠的時候停住了,鳥槍手和弓箭手放槍的放槍,放箭的放箭。槍聲稀疏,二十來響,毫無威力可言,然後就啞巴了。弓箭手射出的箭有的飛越了圍子牆,有的碰到牆上。與鳥槍相比,弓箭更沒有威力,簡直就跟小孩子胡鬧一樣。鳥槍手放過了槍,就地跪下,從腰間懸掛的葫蘆裡往槍筒裡裝藥。他們的火藥葫蘆都是那種卡腰葫蘆,外邊塗了一層桐油,看起來光滑明亮,很是美觀。曾幾何時,知縣帶著鳥槍隊下鄉抓賭抓賊時,還為這二十多個光芒四射的葫蘆感到驕傲;現在,在武衛右軍和德國軍隊的比較下,這些東西都變成了十足的兒童玩具。鳥槍隊裝好槍藥,又放了一陣凌亂的排槍後,就呼天囂地地朝圍牆衝去。圍牆並不險峻,大約有一丈高,牆壁上有許多去年的枯草在那裡顫動,其實枯草也未必顫抖,而是知縣的心在顫抖。兩個抬著梯子的轎伕從後邊跑到了前面。他們由於常年抬轎,習慣了那種有節奏的小花步,其實已經不會跑了;在這樣的攻城陷陣的緊張時刻,他們的步伐還是如抬著知縣下鄉時那樣悠閒。他們到了圍牆邊,把梯子豎了起來。圍牆上依然沒有動靜,知縣心中暗存僥倖。豎起梯子後兩個轎伕就問到了兩側,每人扶著梯子的一邊,防止梯子仰倒。鳥槍手和弓箭手簇擁在梯子後邊,一個跟著一個往上爬去。當梯子上有了三個人,最上邊的一個已經接近圍牆頂端時,許多頭纏紅布的拳民突然地從牆上冒出來。然後就有成鍋的熱粥劈頭蓋臉地澆到了正在爬城的縣兵身上。縣兵悽慘的叫喚使知縣的身體抖動不止。他感到隨時都可能把腸子裡的東西排洩到褲子裡,他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嘴唇剋制住了排洩慾望。他看到,梯子上的鳥槍手仰面朝天摔了下來,梯子下邊那些鳥槍手、弓箭手們一個個連滾帶爬地往後逃竄。圍牆上的拳民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官兵營裡一陣喇叭聲起,武衛右軍訓練有素的步兵們弓著腰,託著槍,啪啪地放著,向圍牆衝去。
知縣看到圍牆上的拳民用開水、熱粥、炸炮、磚瓦亂石還有幾桿威力巨大的土炮將武衛右軍的第一撥進攻擊退之後,才感到自己把孫丙看輕了。他原以為孫丙只會裝神弄鬼,沒想到他在軍事方面如此地富有才幹。知縣透過博覽群書得到的知識,孫丙透過戲文也全部掌握了,不僅僅是理論上明白,而且還卓有成效地付諸了實踐。
看到大清朝最優秀的軍隊與他的縣兵一樣狼狽地敗下陣來,知縣的心中得到了些許安慰,甚至有一些幸災樂禍。他的焦灼感消失了,勇氣和自信重新回到了軀體之內。
現在,就看德國兵的了。他瞟了一眼正在用望遠鏡觀察圍牆上情景的克羅德,看不到他完整的臉,只能看到他的腮上的肌肉在抽動。而原本跟隨在武衛右軍後邊的德國軍隊不但沒有發起衝鋒,反而往後退卻了幾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