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徐鳳志,”他走過來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鳳兒看著他,心裡對他的可憐馬上沒了——人家一點不稀罕你的可憐。
“我爸給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說。
這個細眉細眼、自帶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學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鳳兒同年生的,比鳳兒大幾個月。鳳兒對自己的大名新鮮極了;這大名就像一件學生裝,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個人。
“你咋不上學?”他問。
“我這麼笨,你要咱嗎?”她笑嘻嘻地說。
剎那間兩人都為這“你要咱嗎?”紅了臉。他們馬上意識它在一對小兒女之間意義重大。鳳兒的美貌就像這地方的鈞瓷、牡丹、古董一樣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細的好人家都不願自己兒子娶她,因為誰都知道她爸靠洛陽鏟過活,摟的屍首比摟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為:“打殘廢人,踹寡婦門,操月子人,挖絕戶墳。”鳳兒爸徐孝甫乾的,是最後這一項:那些古墓早就斷了後人照應,自然都是“絕戶墳”。不願上徐家說親還有一樁顧慮,就是徐家是從開封搬過來的,鳳兒媽不是個純種中國人,混雜了猶太人的血脈,所以鳳兒算小半個雜種。
“來咱學校上學的,有比你歲數還大的。”
“我都老了!”鳳兒說。
“你再不學更老了。”
她心裡想;他可是老實,也不說“你老啥呀?正當年華!”她說的“老”有另一層意思,跟“你要咱嗎?”是連一塊兒的。他卻想躲開那層意思,真往“老”上說。
“那我可真來上學了?”
“早上三節課,晌午飯之後,三節課。飯是各家自個兒帶,也輪流給先生們帶飯。”他急急匆匆地說。“一共倆先生,……”
“倆先生都缺錢花呀?”
柳天賜給鳳兒不沾邊的話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門挨戶讓閨女們上學呢?”
柳天賜臉紅了,生了大氣,轉身便走。在不遠處他停下來,告訴鳳兒他爹可是一分學費不收,就靠縣政府那點津貼。 。 想看書來
鐵梨花 第二章(2)
鳳兒第二天去上學了,完全是為了柳天賜那一天的串門走戶不至於完全白搭。她是班裡年歲最大的,卻得裝得目不識丁,把小時讀的三年私塾學的文字瞞住。她到學校更重要的一樁事是讓柳天賜吃上她做的飯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乾糧;蒸的不止是乾糧,是手工玩意兒:肚裡帶豆餡兒的山羊、兔子、鯉魚。
她知道柳天賜喜歡她。鳳兒從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歡她。八歲時一個遠房舅舅帶她出去玩,坐在帶篷的騾車上,把她面朝自己擱在腿上,就那麼臉對臉瞪著她,瞪了好大一會兒。便把嘴擠在她嘴上,差點把她憋死。鳳兒從那時就明白:男人們對她的喜歡有時是很可怕的。
柳天賜對她的喜歡當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時覺得這汪清水實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攪和得稍微渾一點。
這一天她拿出一雙新襪墊,往天賜面前一擱,問他:“你要嗎?”
她眼睛明明問的不是襪墊。
那年她十七歲。天賜把襪墊接過去,臉紅得成了雄雞冠子。
過了幾天,天賜的父母就請媒人到徐家來了。柳家是讀書人,窮,天賜媽想找個鳳兒這樣的巧媳婦,裡頭外頭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賜媽,這點她自己完全承認,所以覺得能忙得像鳳兒這樣頭頭是道,花也紡了,地也種了,實在是喜歡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聲了。定了婚期之後,徐孝甫的花樣來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說柳家的房太窄太舊,女兒嫁過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蓋兩間房給一對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貼一點錢。徐孝甫沒有兒子,就鳳兒和一個遠嫁的姐姐鳳品,他是把鳳兒當兒子養的,所以婚事不能太湊合。
柳家答應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開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帶著鳳兒乘了兩站路火車,又趕了十多里旱路,說是要見一個老家開封來的鄉親。走過一片雜樹林子,父親說他得歇歇腳,點上一堆火,用隨身帶的洋鐵小罐燒了些水,把乾糧泡泡當午飯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麼都得熱著吃、爛乎著吃,鳳兒便忙著四處跑,去拾幹了的枯枝,又去遠處的小河溝裡打水。等她回來,林子裡不止是徐孝甫一個人,還有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他說自己是鹽販子,去鎮上鹽號收賬把路給走迷失了。鳳兒一眼看出這人不是生意人,不圓滑,也不活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