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法:經典,是那些人人都想讀卻不去讀它的書。這種說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成立的,有道理的。在我,有兩種態度,全世界都以為是經典而我以為不是的,絕對不讀,此其一;我也以為是經典,我也讀,但不熱衷讀的,少讀,此其二。但是魯迅的著作,絕對不在其中。魯迅的著作,特別是他的雜文集,是我平生讀得最津津有味最愛不釋手最上癮的圖書之一,在復讀的次數,在閱讀的*方面,或者只有金庸的小說可以作為比照。
全世界只有兩種人有理由不熱愛魯迅,不認識漢字的人,沒有完整讀過魯迅的人。通讀過魯迅而不熱愛魯迅,這種情形幾乎不可能出現。如果居然有這樣的人,那一定是這人本身有問題。
我不曾因為魯迅偉大而去讀他,而是因為他可讀好讀耐讀才去讀他。在我將近三十歲的某一年的某一天,我隨手抓過一本魯迅小冊子來讀。那是70年代初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又由各省人民出版社分別印行的魯迅單行本,包括小說、散文、雜文、書信。每一本的定價只有二三角錢。我太太卻是以每本七分八分的價格在大學校園的書攤上買得的。這樣的小冊子,家裡的書架上至少有一打。在這某一天之前,我也曾斷斷續續地翻過,卻沒有特別投入地讀,也沒有特別激動的收穫。但是,從這某一天開始,我卻一口氣讀下來了。我不僅一口氣讀完了家裡的全部魯迅小冊子,而且跑到單位的資料室借閱剩餘的魯迅著作,包括序跋、日記,統統補遺了。一向以來,我的讀書原則是,不讀作家的全集,一個再傑出的作家,他最傑出的作品也只有那麼一兩部,而其餘的部分,僅僅是其傑作的準備,或傑作的餘緒。除非你打定主意要徹底瞭解一個作家,否則你沒必要讀他的全集。他經不起通讀。魯迅是個例外,他的幾乎全部作品都經得起復讀。魯迅是多麼生動和有趣,多麼深厚和豐富呵。
近些年來最有成績的魯迅研究者、新的權威性的年輕學者王曉明,在反思20世紀中國文學時,說最有可能成為偉大作家的是魯迅。他的意思是,魯迅幾乎就是了,卻終於不是。我不清楚,他在什麼意義上使用偉大和作家這兩個詞彙。我毫不猶疑地認為,不僅在現代中國文學史,而且在三千年的全部中國文學史中間,魯迅是僅有的兩位當得起偉大這一名號的作家之一,另一個是曹雪芹。其餘的所有傑出的中國作家和詩人們與“偉大”之間,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距離。
王曉明寫出了有史以來最逼近魯迅本人的《魯迅傳》,但是,甚至是他也有這樣的疑問,那麼一定是存在一個影響廣泛的理念的誤區。
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否定魯迅在思想上的深刻和犀利,連他的敵人也做不到。能夠言之成理(似乎)的反對意見是,魯迅不是一個體系完整的思想家。這真是呆氣十足的混帳話。魯迅何嘗打算建立某種完整的思想體系,這種外在的任務有什麼理由指派給魯迅呢?我們需要留意的是,魯迅的雖然有起伏和變化卻長期據有的思想上的總體傾向,或者說思想準則,那準則,是魯迅從中國的歷史和社會中提煉出來,又據此出發對中國的社會現實和歷史進行也許並不永遠正確卻犀利和無情的批判。這種批判,無論其銳度和厚度,都是空前的,足以令我們敬愛和熱愛。
最容易生髮也最可笑的對魯迅的苛求,就是從數量和形式感方面進行的攻擊。
魯迅不是偉大的小說家,因為他小說的數量太少了,而且他最傑出的小說比方《阿Q正傳》在形式上不統一,諸如此類。且不說最傑出的作家也只有一兩部代表作,且不說形式感完美的小說只存在於觀念中(而且還是硬死的觀念),且不說魯迅幾乎在每一篇小說都作著相當成功的形式感方面的嘗試,就算魯迅在小說這個單項上應該做得更多更好而沒有做到又如何呢?魯迅是在多種專案上都有偉大表現的作家。比方散文和雜文。雖然在廣義上,雜文是散文內部的一種體式,但在狹義上,我們說到散文,是指那些帶有抒情性的傳統意義上的美文、雜文,則是具有時事性的比較理性的隨筆和雜感。
即使在大半個世紀後的今天,魯迅的散文,包括懷舊的《朝花夕拾》,散文詩《野草》以及雜文集中的部分篇章,仍然散發著親切的逼人的詩性的純美的光芒。實際上,魯迅的小說集中某些篇章也是這個範疇之內的,比方《鴨的喜劇》、《故鄉》等。擅長作詩性的描敘的沈從文,非常佩服魯迅的抒情本領,專門寫過一篇《向魯迅學習抒情》。沈從文的學生,文字精簡的汪曾祺,也非常佩服魯迅文字上的精簡有力和傳神。關於魯迅在文字上的精粹功夫,可以舉一個旁證:周作人早期的文字,包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