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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外婆,無顏便無從想像了。外公說外婆六十年前得急病死了,他一直沒有再娶,獨自父兼母職地將女兒帶大,從無怨言。無顏的父母在國外,她自幼也是跟著外公長大,對他是言聽計從,敬多於愛。鍾自明的言談,是有些故紙堆裡的冷淡和嚴肅,和時代隔著一層,和人心也隔著一層,彷彿不是說給人聽,而只是記下來給人看的。能給人看的話,多半無可挑剔而沒有意義,且未必真實——惟其不可信,才要向白紙黑字尋求幫助。無顏自幼便習慣了聽從外公,並相信他每一句話,即使說謊。她沒有想過會了解到六十年前的他,更沒想過他和外婆的婚姻還有插曲。外公珍藏著許多外婆的照片,常常拿出來看看,流一回淚。可是照片又不可以用手摸出模樣來,無顏想不出外婆到底有多麼美麗,不過據老鬼說自己有一點兒像她,不然他也不會認錯。“可是你沒有你外婆的那種風情。”老鬼仔細端量她後說,“小翠當年那真是,漂亮得驚動整個上海灘,一雙眼睛顧盼神飛,笑一下,是要人傾家蕩產的。”“你有多少家產為她傾?”無顏被批評了相貌,有些不悅,忍不住不客氣地將老鬼一軍,殺他一個下馬威,“你全部財產折成錢再換成米,也堆不滿我外公一間倉房。”“那倒是。”老鬼願賭服輸,低下頭來。無顏反而不忍心,轉過來安慰他:“不過你比我外公年輕英俊,外形條件要好得多。如果你考無線藝員,肯定很快就能做大明星。今時今日武生又吃香了,成龍、李連杰都紅得不行,還有好萊塢的史瓦辛格,還競選州長呢——論相貌,我外公一定沒你拿分。”“那也不見得。”沒想到老鬼居然很認真地替情敵說話,“你外公和我年齡相當,世家子弟,樣子壞又能壞到哪裡去?何況你外公樣子非但不壞,還端正得很呢,斯斯文文,一表人才,英語、法語都來得了,他說洋文,那些好時髦的小姐都會追著他流口水哩。鍾氏企業那是上海灘的大家族,他又是鍾家大少爺,特地回國來接手家族事業的,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身份有身份、要學問有學問,我是不好同他比的。”“真的?”無顏沒想到老鬼如此公正,不禁瞪大眼睛,“我外公真有你說的那般好?”“難道我會替他抹粉不成?論身家論地位論學識論派頭,我和你外公那真是天壤之別。要說強過他,可就這一條:就是你外婆中意的人是我不是他,哈哈……我二郎一輩子死就死在這宗事上,可是揚眉吐氣也就屬這宗事,死得不冤!死得值!”無顏不禁有點兒震盪,也有些納悶,默默地想,原來外公曾經是那樣了得的一個人,原來外婆年輕時代美得那般驚豔,只是這些優良傳統在自己身上怎麼好像一點兒也看不到,一雙眼睛非但不能顧盼神飛,根本連看都看不見,只好裝裝樣子魚目混珠罷了——或許連魚目都不如,因為魚也是看得見的吧?二郎開始說故事。故事裡的人穿的衣服都沒有真實感,有點兒像戲服:長長的絲質曳地禮服,桃紅繡花旗袍,綴著流蘇的大披肩,圖案中棲著兩隻鶴或者黃鸝的跳舞裙子,墊肩高高的,鞋跟也高高的,旗袍的衩也開得高高的,還有高腳的雞尾酒杯、高高的吧檯凳子、高高的懸窗、吊得高高的鑽石燈……燈光下的人都高高在上,飄飄欲仙,欲仙欲死,半夢半醒。舊時代的人和事就像是一幕被下過咒的電影佈景,靜止而沉默,蒙著薄薄的塵和昏黃的光。一旦說故事的人開始講述,那佈景中的光與影便會動起來,人和事都鮮活著,光線從昏黃裡一點點兒透出來,有了質感,太陽溫暖起來,風開始吹,花香襲人,杯裡的酒在晃動,留聲機唱起歌兒,是李香蘭的《夜來香》,然而歌詞和無顏以往聽到的有些不一樣:你儘量地舞我儘量地唱你舞得越熱烈我唱得也越瘋狂只有熱烈只有瘋狂才不辜負了這美滿好時光我找刺激我想放蕩因為我今天這樣的快樂不能忘非要刺激非要放蕩才不辜負了這燈紅酒美月兒圓花兒香儘量地舞儘量地唱別辜負了難得好時光這完全是外婆的調調兒,好像整首《夜來香》就是為外婆唱的。據說外婆韓翠羽是上海交際場中的佼佼者。她是一位外交官的女兒,不喜歡讀書,不喜歡工作,也不喜歡太清醒,白天睡覺,晚上跳舞,要不就看戲,也看電影,日與夜是顛倒著過,愛與性也往往顛倒著來。——不知道外公是如何喜歡上她的。而他們之間,又是先開始愛還是先開始性。外公是那樣正經嚴肅的一個人,不應該會同陌生的小姐上床的吧?然而外婆這樣風流,也未必有耐心等著外公慢慢地來發展戀愛。她最喜歡說的話是“生命虛弱如蛛絲”。她說:“生命虛弱如蛛絲,連起來便是一張網,一不小心被風吹斷了,就變成遊魂。”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話,本來她也不指望有人懂得她。只是喝酒,只是跳舞,只是聽戲和看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