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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太之手。我驀地一陣恍惚,彷彿我昨晚才離開,今天又回家了。我推開大門,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樓。我沒有用鑰匙去開門,因為我意識到,現在裡面住的是另外一家人了。從前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早已安息在什麼墓地裡了,墓上大概也栽滿了玫瑰花吧。我經常夢見這所房子,夢見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卻是人去樓空了。我在這裡度過的十年中,有愉快,有痛苦,經歷過轟炸,忍受過飢餓。男房東逝世後,我多次陪著女房東去掃墓。我這個異邦的青年成了她身邊的惟一的親人。無怪我離開時她嚎啕痛哭。我回國以後,最初若干年,還經常通訊。後來時移事變,就斷了聯絡。我曾痴心妄想,還想再見她一面。而今我確實又來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卻再也見不到,永遠永遠地見不到了。

………

重返哥廷根(2)

………

我徘徊在當年天天走過的街頭,這裡什麼地方都有過我的足跡。家家門前的小草坪上依然綠草如茵。今年冬雪來得早了一點。十月中,就下了一場雪。白雪、碧草、紅花,相映成趣。鮮豔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還要鮮豔。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裡描繪的那海棠花依然威嚴地站在那裡。我忽然回憶起當年的冬天,日暮天陰,雪光照眼,我扶著我的吐火羅文和吠陀語老師西克教授,慢慢地走過十里行街。心裡面感到悽清,但又感到溫暖。回到祖國以後,每當下雪的時候,我便想到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回首前塵,已經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沒有忘記當年幾乎每一個禮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面,是進山必由之路。當年我常同中國學生或者德國學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後,就沿著彎曲的山徑走上山去。曾登上俾思麥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館裡流連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時分驚走覓食的小鹿,聽它們腳踏落葉一路窸窸��地逃走。甜蜜的回憶是寫也寫不完的,今天我又來到這裡。碧草如舊,亭榭猶新。但是當年年輕的我已頹然一翁,而舊日遊侶早已蕩若雲煙,有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有的遠走高飛,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此情此景,人非木石,能不感慨萬端嗎?

我在上面講到江山如舊,人物全非。幸而還沒有真正地全非。幾十年來我晝思夢想最希望還能見到的人,最希望他們還能活著的人,我的“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居然還都健在。教授已經是八十三歲高齡,夫人比他壽更高,是八十六歲。一別三十五年,今天重又會面,真有相見疑夢之感。老教授夫婦顯然非常激動,我心裡也如波濤翻滾,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們圍坐在不太亮的電燈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們初次見面,以及以後長達十年相處的情景,歷歷展現在眼前。那十年是劇烈動盪的十年,中間插上了一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沒有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最初幾年,我每次到他們家去吃晚飯時,他那個十幾歲的獨生兒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兒子開玩笑:“家裡有一箇中國客人,你明天到學校去又可以張揚吹噓一番了。”哪裡知道,大戰一爆發,兒子就被徵從軍,一年冬天,戰死在北歐戰場上。這對他們夫婦倆的打擊,是無法形容的。不久教授也被徵從軍。他心裡怎樣想,我不好問,他也不好說。看來是默默地忍受痛苦。他預定了劇院的票,到了冬天,劇院開演,他不在家,每週一次陪他夫人看戲的任務,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結束後,我要走很長的道路,把師母送到他們山下林邊的家中,然後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處。在很長的時間內,他們那一座漂亮的三層樓房裡,只住著師母一個人。

他們的處境如此,我的處境更要糟糕。烽火連年,家書億金。我的祖國在受難,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難,我自己也在受難。中夜枕上,思緒翻騰,往往徹夜不眠。而且頭上有飛機轟炸,肚子裡沒有食品充飢。做夢就夢到祖國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鄉去幫助農民摘蘋果,報酬是幾個蘋果和五斤土豆。回家後一頓就把五斤土豆吃了個精光,還並無飽意。

大概有六七年的時間,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我的學習、寫論文、參加口試、獲得學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聽我的彙報,看我的論文,提出他的意見。今天我會的這一點點東西,哪一點不包含著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還是多麼微小,如果不是他懷著毫不利己的心情對我這一個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