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南生十五、六歲的時候,捱揍時頂了幾句嘴,老爹居然順手操起牆角的門閂,沒頭沒臉地抽來,結果一下子砸斷了小臂骨,把孔南生痛得差點昏死過去,後來還是張寡婦趕到東臺去請醫,慢慢將息了半年,才漸漸痊癒。
話又說回來了,老爹雖然火冒起來似凶神惡煞,平時對兒子還是比較寵愛的,照潘家灶的鄉親們的說法,甚至是有點寵過了頭。
比如說,老爹大煙癮極重,每日雷打不動要在家裡抽上個三、四次,孔南生自小就在雲蒸霞蔚中成長,哪會不染上煙癮。想當年孔南生剛會走路不久,一有哭鬧,老爹便對著兒子吹上一口煙氣,三來二去,習慣成自然,不得煙氣的薰陶倒反要哭鬧了。隨著年齡漸長,煙癮也像模像樣地膨脹開來,到了十歲上下,若是每天不好好地抽上一、二個煙泡,那日子就不知道該怎麼過了。好在老爹不以為杵,相反卻欣然自得,似乎為孔家培養了一名大煙鬼,就是為祖宗的臉面增添了光彩。鄉親們都說,這有錢人家就是怪模怪樣,平常人家的兒女染上煙癮,爹孃莫不畏之若虎,哪有這般唯恐天下不亂的。實際上,老子不光手把手地教會了兒子抽大煙,還傳承了一整套的絕技,從選土、熬土、燒泡、裝槍,甚至如何摻假、如何配比,調教得面面俱到,也算是家學淵源了。
除了這一整套“煙經”,老爹還親手傳授了另一套“賭經”,舉凡麻將、牌九、挖花、押寶等等花招,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最厲害的是,還精心教授了一門“聽骰”的絕技——讓兒子成天手握搖缸,轉動骰子,豎起耳朵聆聽骰子與缸壁碰撞時發出的聲音,憑音色的清、鈍來判斷點數的大、小。有時候,兒子練得枯燥,難免心生厭煩,問老子:“亂七八糟學那麼多到底有什麼用?”老爹答道:“小兔崽子,如果你以後不想一輩子窩在潘家灶這麼個小地方,那就非學不可。”兒子問:“那我以後去哪?”老爹不假思索地答道:“去上海!”
上海?什麼是上海?哪裡是上海?兒子的問題更多了。
老爹表情奇怪地笑了起來,臉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慢悠悠地說道:“一直朝南,過了江,就是上海。”想了想,又補充道:“東臺比潘家灶好玩吧?可跟上海的世面比起來,東臺只能算是小把戲。不過,在上海,玩得好,你是大爺,玩得不好,你就是癟三。現在不練好幾手三腳貓功夫,以後去了上海連癟三都當不成。”
在潘家灶的村民們眼裡,孔五爺放任兒子抽菸、喝酒、賭博、遊蕩等等行徑,已屬出格之舉,繼爾連逛窯子這樣的事,居然也不在禁止之列,就有點驚世駭俗了。自打孔南生十五歲起,老爹隔三岔五地就笑嘻嘻地塞給兒子幾塊大洋,簡直就是明擺著鼓勵、縱容兒子投進妓女們的懷抱。十六歲那年,兒子第一次得了花柳病,老爹知道了哈哈一笑,道:“不得花柳病的,不算男人,怕個鳥,明天找城西的吳三帖開方子去!”說罷,摸出一錠十兩的“元絲錠”往桌子上一拍。說也奇怪,真到了兒子應該談婚論嫁的年紀,老爹卻隻字不提,全當沒有成家立業、傳宗接代這會事。村民們背後都說,這孔五爺真是個糊塗人啊,這麼要緊的事怎麼不放在心上呢?大概是鴉片抽得太多,把腦瓜抽壞掉了。老子糊塗,兒子也樂得混帳,鄉下人成親早,十八、九歲就討老婆的不在少數,比如村上的幾個同齡人,生下來的兒子都會打醬油了,孔南生卻還在樂此不疲地今天找“翠花”打茶圍、明天尋“紅玉”開盤子。
再說讀書識字一頭,也是馬虎得要命,跟村子裡的老秀才學了陣三字經,牛牽馬幫也算識文斷字了,再勉強學到千字文,就是一筆糊塗賬了。老爹又是哈哈一笑,說“不讀就不讀吧,把腦袋讀傻了反倒虧本”。可是,正經書不念,莫名其妙的書倒是緊逼著兒子非念不可。孔南生滿十八歲那年,老爹一本正經地從箱子裡找出一本已經被翻爛了的手抄本,令兒子細加研習,死記硬背。這是一本紙色焦黃的摺子型抄本,四角已被蟲蛀毀損,封皮上寫著“通漕”二字。翻開來,裡面圖文並茂,內容倒是十分有意思,至少要比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意思得多。老爹嚴肅地說,“兒啊,這可是一份要緊的寶貝啊,按老規矩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只要你牢記三幫九代,今後身上不帶錢和糧,走遍天下有飯吃”。於是,孔南生知道了什麼叫“江淮泗”、什麼叫“興五六”、什麼叫“嘉海衛”,也知道了怎麼“開碼頭”、怎麼“盤海底”,連帶十禁、十要、傳道、家法,一併背了個滾瓜爛熟。老爹看在眼裡,喜在心裡,連說“別看這小子讀書不怎麼樣,其實還是塊歪才。”這事慢慢傳到了老秀才的耳朵裡,搖頭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