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弦轉頭瞧我,些許疑惑。
我認真同他解釋道,“從前我挨凍的時候,都想吃熱乎的東西。地下那麼冷,有一點熱乎乎的糖餅,會好許多。”
他凝視著我,久久未言。寒風凜冽,他的眼角被風雪暈得通紅。
我趕忙再從手中掰下一半遞給他,“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他搖了搖頭,盤腿坐在雪地裡,拿起墓前的酒杯。細雪傾滿杯,他伸出手指,將它們摳挖出來,再斟上烈酒,先遞與我一杯,又斟滿另一杯。
我見他俯身,無聲地將酒杯放在墓前一邊,我便也學著他,坐在墓前,俯身虔誠地將我的酒杯放在另一邊。
我倆幾乎同時直起背來。
這讓我私心裡想到了成親時冰人高喊的那聲“二拜高堂”。
稍側眸去,我瞧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墓碑上的字。很顯然,這又到了體現我文化水平低的時候了,這麼好些字,我幾乎一個也認不出,只好埋著頭默默啃餅。
我的耳畔只傳來獵獵風聲,穿過山間,打向紅梅,登時應了前日裡酸秀才教我那句“落紅如雪亂”。
“能孕育新生的黃泥,卻一寸寸銷著他們的骨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神色悲憫,聲如梗碳,尾音漸漸銷匿。
我不知他此時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心底也跟著他不好受,不好受到手裡的糖餅都不能使我好一些。
擱置下糖餅子,我拿手指輕輕碰了下他的臂膀,待他轉過頭來看我時,我才慢吞吞地捧起地上的細雪掩住自己的臉,又一頭嗡進雪地裡。
他一把揪起我,抬眼時還可以看見他皺起的眉,“你做什麼?”
我抹開糊了我一臉的雪,急急對他說,“你不是想知道是什麼滋味嗎?”我捧起雪,湊到他面前,“你看,這雪下面就是黃泥了。”
說完,我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把臉鑽到雪地裡,任由黃泥和細雪凝住我的臉。我恍惚聞到,周遭一片清香。雪下黃泥,是新生的味道。
當我直起身想要告訴景弦時,卻見他也正捧起雪,掩住了自己的臉。他的喉結微微滑動,我便也跟著喉頭一哽。
我陪他一起,再次嗡進雪地中。那冰雪沁得我原本磕破的鼻尖也沒有那麼疼了。
茫茫大雪,落紅滿頭。不管是白首紅首,我倆都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將我拎出來。我估摸著他是覺得我比他嗡得還要投入,再不拎出來怕是要睡著了去。
我捂住快要凍僵的臉,一邊哈赤哈赤呼著氣,一邊對他道,“景弦,我料想你的父母都睡得很安穩,只是有些冷。你放心,等春天來了就好了。”
他凝視著我,雙眸愈漸猩紅。我猜他是有些想哭,但礙於我在面前,不好意思哭出聲。
就在我打算背過身去給他點緩衝時間的時候,他轉過了頭。哭是不可能在我面前哭的。
摸到手邊沒啃完的糖餅,我拿起來,拍掉上邊的紅梅和細雪,抱著膝蓋慢慢咬著。
待風聲漸詭,才聽他徐徐與我說道,“我生於汜陽,富商之家,年少得意。然家道中落,輾轉雲安,節儉度日。後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賣藝為生。”
我啃糖餅的動作稍滯,緩緩抬起頭來望他。
酸秀才曾對我說,他讀書時最恨看書中所寫的名人生平簡介,概因那麼寥寥幾字,看似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卻訴盡一生,滿溢辛酸。
當時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吃李子,不懂他在唉聲嘆氣些什麼。而今我明白了,何為寥寥幾字,滿溢辛酸。
我很心疼他。好在我這些年過得也不是很好,姑且與他打個平手。
“他們去世多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親永遠挺拔的脊樑,他說他只彎腰,從不折腰。”
“五歲那年,他帶我上街玩耍,我看中小販手裡一串糖葫蘆。可那時我們已不再如從前一般能夠任意揮霍錢財。我將那糖葫蘆看了許久,因實在想要才問我父親邊哭邊討。小販不忍,拿了要送我。我剛伸手去接,父親便給了我一耳光。”
他吐字清晰平淡,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我聽得卻心頭一緊,“為什麼要打你?”
“因為他說我那樣,是在作踐自己。”他抿了抿唇,又繼續道,“我性子悶,他們又將我看得緊,好不容易才出來玩一趟,不僅沒有盡興,還因討不到想要的東西被責罵,捱了打,心裡很難過。”
我聽他講這些,心裡也很難過。須知做我們乞丐的,日日都是出來玩,若不能盡興,豈不是日日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