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走到將軍,從三城之亂走到紜丹,從紜丹走到夙朝,從未回頭看一看來時路,更從未回過這個地方。
天色已晚,夜色裡景象朦朧,連他自己的身影亦是搖搖晃晃看不真切的,儘管已經十年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他依然很快找到了通往師傅家的小路,慢慢的走過去。
那是幾間不大的瓦舍,大的只有院子,師傅讓他在前院練功,在後院親手種著花草和蔬菜,從前在這裡居住,還能聽到院子裡鳥兒鳴叫的清脆聲音,它們都很有靈性,即使不困在籠子裡,也知道不飛出院子,他在院裡扎馬步打木樁時,就飛上來爭先恐後啄他的手指,現在夜神時萬籟俱寂,已然聽不到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了。
熟悉的瓦房,熟悉的樹木花草,宿漣連跨幾步走上前,腳下一滑,他低頭一看,心裡已陡然涼了半截。
那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階上,長滿了溼滑的燕草苔痕。
若是長有人住的人家,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他推開破舊的屋門走進去,急促的動作揚起空中粉塵,院裡器具早已布了一層灰塵,也不見那些日日夜夜盤旋的鳥,走進正堂,就見一個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師椅裡,一動不動闔著眼睛。
宿漣仔細一看,不是師傅還能有誰?
他死去已多時,面頰上的面板都凹陷下去,眼珠雖然是睜開的,也早已渾濁不堪了,卻仍然坐的氣勢十足,與他生前無一點不同。
宿漣深吸一口氣,腳下打跌幾乎站立不穩,他湊得更近一點想仔細的看,沒幾步就聞到似有似無的屍臭味道,那種味道與老人乾淨的衣裳無關,是從腐朽屍身裡散出的味道,宿漣伸出手,一手挽住老人的脖頸,一手托起他膝窩,把他打橫抱起。
“等我辭世,你來斂我下葬。”
他想起辭別時師傅說的話,但這個老人竟然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死了,而他連半分都不曾知曉,師傅死的時候,他可能率兵在戰場廝殺,在酒宴上推辭任何一個官員盛情遞來的酒杯,在遲譽身邊說著各種有趣的話題,卻沒有一點點,想起這個撫養他長大的人正在死去。
他終於回來了,他竟然已經死了……
死得乾脆利落,毫無牽掛,毫無留戀!
宿漣抱著師傅的遺體走出屋子,走出前院,走到村頭,夜色還是那麼濃那麼深,毫無天亮的跡象,村頭挺立的老榕樹,圍繞河流的石堤,腳下踩動的碎石,無一不是滲進骨子的熟悉,他十歲時它們是這樣,他二十五歲時它們還是這樣,他已經不是當年稚嫩的幼童,它們卻仍然停留在這裡,等他迴歸。
久久的停留原地,直等得兩鬢蒼蒼,仿若等待每一個回家的浪子。
宿漣在村頭的石堤上等到天明,抱著老人的屍體下葬,面無表情,無悲無喜,沒有什麼值得悲哀,因為他依照他們的約定,如約為他下葬,亦沒有什麼值得歡喜,他終於回到故地,見到故人,卻已是天人永隔,死生不復相見。
宿漣年幼時,讀一卷夙朝的古詩,“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那樣悲哀,那樣可嘆,那樣無法挽回。
他回來了,卻沒有人在原地等他,所有人所有事都淹沒在時光的洪流裡,漸漸遠去,物是人非,他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握不緊,恐慌得想要流淚,
難怪師傅說,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難怪師傅說,莫走回頭路!
原來回頭看,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
他倒在酒肆裡喝酒,一連灌了五六罈子,把酒罈隨手一砸,哐噹一聲碎了滿地。
老闆遠遠張望,神色狐疑打量著他,他一身烏衣,還沒有年紀,相貌清雋,有七分像足將軍,但到底是不是呢,老闆不敢確定,將軍應該……不會做出酗酒之事才是,想到這裡,他臉色才有好轉,走進酒繼續做他的生意。
如果老闆再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確實是將軍宿漣,就算是陵苑戰神,也會有想要一醉方休的時候。
他頭髮很長,隨意散在削瘦挺直的背後,即使醉酒仍然緊皺不松的眉,琥珀色的眼仁凝重而恍惚,那是承擔了一個王朝的凝重,眉梢微揚,是三千里江山浪蕩在他的眉梢上,從烏衣年少到如今,他肩上這副重擔,便從未有卸下的一日。
宿漣少年繼任郡王,在那之前,他與所有富貴家裡養出來的小孩一樣,有著十分驕矜,尊尊貴貴的秉氣。
他雖生下來不到一年就被母親送去師傅那裡,但師傅待他如親子,也從未有過委屈受苦的時候,被母親送入宮中做太子暗衛時,也脾氣嬌貴,語氣刻薄,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