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啦。”母親喜氣洋洋地說著,用圍裙擦了擦手,“我還以為會是傍晚呢,最近的班車總是延誤。”
“路程很順利,所以提前到了。”伊藤光給母親斟上茶,“見下面病人多我就沒敢打擾你們,怎麼樣,最近很忙吧?”
“是啊,年輕人都參軍了,老人和孩子沒人照顧,所以今年的病人格外多呢。”母親顯然渴壞了,一飲而盡,抱怨道,“叫我說,有些年輕人也太自私了,為了打仗把一家老小丟在家裡……”
“這怎麼能叫自私呢?真是婦人之見!”父親推門進來,嚴肅地打斷了母親的話。伊藤光連忙向父親行禮,給他斟茶。
父親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說:“很好,比去年壯實多了,越來越像個男子漢。”
“我都二十四歲了,爸爸。”伊藤光哭笑不得,“要不是為了上學,我恐怕都有孩子了,您現在才發現我像個男子漢嗎?”
父親愉悅地笑了,搖頭飲茶。
母親退出去準備晚餐了,父親斂起微笑,問道:“這次回來,是因為參軍的事情嗎?”
伊藤光的心沉了沉,點頭,“是的,學校向陸軍省推薦了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
“你都二十四歲了,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呢?”父親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充滿令他心跳的洞察力。
“您知道,我的理想一直是成為一名醫生。”伊藤光斟酌著說,“一開始學校說陸軍省的人想見我,我以為他們是想招募我作為軍醫,所以就答應了,但見面之後……見面之後才知道他們是想為加茂部隊——現在改名為東鄉部隊——招募一批醫學高階人才。”
“加茂部隊?”
“是的。”伊藤光低聲說,“一個以防疫為名,實際上研究細菌武器的部隊。”
父親微微動容,半晌才道:“難怪你……”
“我想成為醫生,而不是戰士。”伊藤光痛苦地說,“生命是醫生最應該敬畏的東西,而戰士的任務卻是無情地收割它們。爸爸,我很矛盾,我是日本人,理應為自己的國家盡忠,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違背自己原則的方式為國盡忠。”
父親沉默片刻,道:“不管是治病救人,還是研究細菌,都是醫學的一部分。科學和技術永遠是純潔無辜的,你要記住這一點。”
伊藤光一怔。父親接著道:“優勝劣汰,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既然我們身為優秀的大和民族,就有責任將自己的民族發揚光大。所有的日本軍人都揹負著這項光榮的使命,是我們民族復興的先鋒、開拓者。他們流血犧牲,並不是為了收割生命,而是為了整個大和名族,明白嗎?”
伊藤光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了,深深低下頭去。
“任何進化,即便是小小的進步,過程都是曲折的,甚至是黑暗的——人類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戰爭史。”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進化和進步。光,你太善良太單純了,把醫學想象得太高尚,太理想化了,事實上它和其他科學一樣,是沒有任何附加的意識形態,沒有任何感**彩的。在這個時代,你必須把自己從作為醫生的高尚的夢境裡抽離出來,落落地,首先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日本人!”
是這樣嗎?伊藤光光汗溼浹背,內心的矛盾卻似乎並沒有因為父親這番話而有所減輕。
父親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頓了頓,忽然提高聲音道:“告訴我,光,我們的一切是誰賜予的?”
伊藤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悚然道:“是、是天皇賜予的。”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希望你將來在大陸能夠牢牢記住我們今天的談話。”
“……是,爸爸。”
兩天後的深夜,伊藤光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李,準備第二天回學校接受陸軍省的招募。
那天和父親的一席談話似乎解開了他的一些心結,但隱隱約約的,又讓他開始恐懼一些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比當初恐懼戰爭和殺戮還要來的深刻,來的隱秘,來的無法形容。
是什麼呢?
伊藤光將最後一件行李——祖傳的短刀——裝進箱子,坐在窗前怔怔看著天際的明月。皎潔的白光透過茂密的櫻花打在桌上,如霜如雪,令他不禁又想起了和老師分別的那一夜,那是他二十四年生命裡最大的遺憾,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彌補。
也許此去中國,能夠和老師再見一面吧,也許這次能夠說服老師,用更加溫和的方式……想到榮靳之溫文儒雅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