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小姐。”
“你乾脆鋪張床在報館睡,以示精忠報國。”
“楊壽林豈不是更應得忠臣獎?他就差沒在這裡洗臉刷牙淋浴。”老編說。
“他不同,將來《新文報》是他的事業。”我說。
“你就是咱們未來的老闆娘了。”
“聽聽這種江湖口吻,傳了出去,又該變成‘徐佐子鼻子大過頭,此刻已以《新文報》未來老闆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別人說什麼嗎?你不是天下第一號瀟灑人物?”
我只好乾笑。“我還一句句去分辯表白呢,這與灑脫無關,我只是沒有空。”
“現在流行事無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嗎,這麼可愛?閣下今年什麼年紀?說來聽聽,四十二還是四十五?事無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畢業生,我告訴你,將來這個城市垮臺,不是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實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與楊壽林到底怎麼了?”她說。
“半天吊著。”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說。
“喂,別揭人私隱,還不睡?”我說。
“再見。”編姐說。
我保證打現在開始,總有三十萬字是為哀悼姚晶而寫。
做觀眾總比做戲子高貴,做讀者永遠勝於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報紙副刊,一邊看一邊發表意見:唔,這個還不錯。咦,這篇神經。啊,此專欄終於搬至報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報紙多麼便宜,娛樂性那麼豐富,尤其是雜文專欄越來越多的時候,事無鉅細,作者都是與陌生人分享,別吃驚,連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寫,太偉大了。
我始終不懷疑有求才有供,所以並不敢看輕任何一種體裁的文章,總有人看,百貨識百客,誰也不愁寂寞。
我沒有睡著,也許是為姚晶難過。
一把火之後,從此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著的時候不知要鬥倒多少人才踏上寶座。
在姚晶的世界裡,人是踩著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為別人的腳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著不跌下來,一下來就完了,永遠顫抖自危。可怕的代價,可羨的風光。
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觀眾,花錢的大爺,一覺甲不好看,馬上去看乙,可恨可愛的群眾。
我抽了許多支菸,天才濛濛亮。
電話鈴響,是楊壽林。
“出來吃早餐。”
“什麼?我一夜未睡,怎麼吃早餐。”
“昨夜做啥?”
“壽頭!不告訴你。”
“別人都叫得我壽頭,獨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訴人只有壽頭才喜歡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說話清楚點,切忌一團團,我只陪吃飯,不陪睡覺。”
“出來!”他大喝一聲,“少說廢話。”
我氣餒,“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楊壽頭又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與他爭,二十六歲了,總共才得他一個男朋友,換身邊人及換工作需要極大的熱量,我長期節食,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
照照鏡子,梳洗完畢,在樓下等壽頭。
壽頭不是開車子來的,他步行,精神抖擻,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聲問:“車呢?”
“壞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駕總有三百日臥床,比林黛玉還矜貴,”我抱怨,“告訴過你,歐洲車不能開。”
“我同你說過不用東洋貨。”他朝我瞪眼。
“識時務者為俊傑,義大利人何嘗未曾在八國聯軍時欺侮過咱們。”
“佐子,你的話多如飯泡粥。”
我不響了。
“為何悶悶不樂?越不開心,你話越多,高興的時候,你頂多吹吹口哨。”壽頭說。
我不出聲。
我們兩人都喜歡吃西式早餐。豐富的白脫果醬羊角麵包,醃肉雞蛋,牛奶紅茶果汁,吃完之後足足十個鐘頭不想其他問題。
每當吃飯的時候,咖啡座陽光璀璨,我就覺得活著還是好的,並且壽頭應當向我求婚。
編姐曾問我“壽頭”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是上海話,約莫等於北方人口中的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