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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亨特說,“我勸您離開北平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英國也會遭到戰亂,現在倫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測,我就對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註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難之中,我們只好同舟共濟、相孺以沫!”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息,“不過,那批東西,我是絕對捨不得賣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它們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這裡……”

“上帝啊!今天是怎麼了?你們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話都說盡了!”亨特太太不高興地嘮叨著,“戰爭?戰爭在哪兒呢?離倫敦還遠得很,德國飛機飛不到這兒來,我給咱們算過命了!”

“又是看茶葉組成的圖形?但願你的占卜術靈驗吧,保佑我們和我們的朋友!”沙蒙·亨特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韓先生,您的東西不是還好好兒地存在樓上您的臥室裡嗎?如果這座樓在,誰也不會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聽天由命吧!走,我們到店裡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倫敦,我們就做一天生意,聽奧立佛說,這幾天的生意還不錯,買訂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來愛神在和死神賽跑,小夥子們和姑娘們要搶在戰爭前面享受他們應得的愛情!”

奧立佛·亨特並不在店裡,此刻,他正陪著梁冰玉在海德公園散步。

被鬧市環抱的海德公司,清涼而寧靜。迷濛碧綠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絨毯,點綴著潔白的綿羊,雲朵似的移動著,啃食著鮮嫩的草葉,使人忘記了是在世界大都市倫敦,彷彿置身於澳洲的草原或是苦絲姑娘生活的鄉間。西南角上,一條“蛇水”蜿蜒如帶,蒼鷺、天鵝、雪雁悠閒地戲水,幾條遊船斜靠岸邊,“野渡無人舟自橫”。一百二十年前,詩人雪萊的情人就是在這條“蛇水”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邊靜靜地開放,那花朵像熾熱的愛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園如煙似夢,很難讓人相信戰爭的惡魔正在向這裡逼近,如果不是岸邊路椅上三三兩兩地坐著流落英島的歐陸難民,和透過樹叢可以看得見的那些銀亮的、巨大的氣球。這些氣球是倫敦的空中衛士,它們使德軍的飛機不敢低飛,以保護倫敦不至於成為第二個華沙。

天已經有些涼了,梁冰五頭上的白羽帽飾在秋風中抖動,她的臉也顯得更加蒼白。腳踏在落葉上,枯黃的碎葉連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皺褶都在沙沙作響。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到公園裡來,就像她最近常常毫無目的地做許多事一樣:把所有的書都攤在地上,然後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來;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一遍,最後穿的還是開頭的那一件,宿舍裡亂得像遭了搶,一直到晚上回來再花費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為心裡煩。牛津大學的校園裡已經堆起了沙袋,學生們花費很多時間去演習鑽防空洞,夜裡,可以清晰地聽見高射炮部隊奔赴防線的隆隆聲。課堂上,講授英國文學史的教授在頭頭是道地分析喬叟的長詩《善良女子的故事》,學生卻在下面議論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陰謀。課已經很難上了,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當初同學們的感嘆:“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早晨,奧立佛·亨特打電話給她,她就出來了,像一個無依的幽靈,飄進了海德公園。

他們在詩人拜倫的銅像旁邊慢慢地踱步。這座銅像是希臘政府贈送的,以紀念這位把自己的詩篇和熱血獻給為自由而鬥爭的希臘人民的英國詩人。青銅鑄成的拜倫,年輕而英俊:濃密的鬈髮,挺秀的鼻樑,充滿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著在死後才得以歸來的祖國,似乎在回味著他拖著先天跛足的殘腿走過的三十六年坎坷歷程,似乎在默誦著他在度過最後一個生日時寫下的絕筆詩:我的日子飄落在黃葉裡,愛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只剩下潰傷、悔恨和悲哀還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從拜倫身邊走開。

公園裡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掃落葉,每耙成一堆,便點起火,嫋嫋的白煙在寂靜的樹叢間盤旋,使她想起長城上的烽火臺。在遙遠的古代,塞上烽煙曾是抵抗侵略者的訊號;現在,秦時明月漢時關又在燃燒吧?

銀色的防空氣球勻稱地排列在碧藍的晴空,秋風拂過,繫著氣球的鋼絲髮出錚錚的響聲,清脆而悠揚。梁冰玉停下腳步,出神地凝望著空中。

“梁小姐是在欣賞那些氣球嗎?”奧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臉來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項鍊!”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兒……”梁冰玉喃喃地說。

“沙燕,是一種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