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小說流淌個不停,而且練習用英文寫作,筆耕驅趕了長夜的孤寂。
三月的香港,潮溼多霧。寫累了,她會拉開窗簾,透過綠玻璃窗看那白霧溶化了的世界;剎那間,她會淘氣一回,雙手推開窗前霧,那漾漾乳白霧便撒野似地浩浩蕩蕩湧了進來。黏黏的涼涼的,慢慢地混淆了一切,小樓如舟,在霧海中晃晃蕩蕩,遠遠近近迷濛的燈火閃爍,前生、今生、來生,如夢如幻!只有窗外雜樹青草勃勃生長中略帶腥味的氣息,啟用著她的構思,大人物陳納德已是她最親近的人,可她似乎仍更願寫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雖然沒有氣吞山河的悲壯,但那種種情傷的小故事,不也能勾起人們的淚與笑麼?往事如夢,無處尋覓,而留在紙上的筆墨,似能稍記雪泥鴻爪。
驀地,她想起了悲涼去世的母親,想起了離滬前夕二叔陳應昌的追悔。
秋風蕭瑟,涼意沁人,夜已深沉,二叔卻突然來訪,是因為明天一早她就要南飛?二叔卻只是悶坐不語,他性情怪癖,少時的她就曾吃過不少苦頭。空運大隊成立之初,學過飛行的二叔也在上海,陳納德派他在虹橋機場做站長,可叔侄的關係仍寡淡如水。
萬籟俱寂,壁爐裡的火盪漾著暗紅的光暈,二叔要了一杯白蘭地,像是為了壯膽,一飲而盡後,方說:“二十多年了,這秘密直壓在我的心頭……今生今世,或許,我們再不能見面了……我要說出來……哦,我對不起你的母親———我一直深深地暗戀著她!”
晴天一聲霹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二叔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她不要聽,她噁心,她渾身發抖,不明不白的委屈和齷齪阻塞著胸腔,這是埋藏著的家醜?這是意念上的亂倫?她容不得。她請他離開。他走了。是爐火還是壁燈還是她的視覺在扭曲著他的身影?他突然迴轉身,顫聲說:“請你寬恕我———”兩行淚水潸然而下。天地凝固了,她睜大著眼,剛過四十已見蒼老的男人的淚竟是這樣的清澈!這是她的親二叔,至今不娶親,是為了不能啟齒的病態的愛!
她不寬恕他,將臉扭向一邊,淚水也啪嗒落下。
而今,做了母親,略略懂得了寬容。二叔的情感是罪惡的,但他畢竟只是痛苦地自焚,當然,那火焰也不小心地灼痛過別人,但他終於剋制著,人過中年而請求小輩的寬恕,這是怎樣的尷尬和屈辱。只為了成為一個人吧?
她思考著人世間這磨人的“情”。是哈代說過吧,呼喚的與被呼喚的總是很難得呼應。而他與陳納德,超越時空,彼此呼喚,彼此答應,這就是幸福。
以後,她寫作出版並頗獲好評的長篇小說《謎》、中篇小說《追逸曲》,那無法釋解的斷腸情結,那纏綿哀婉如泣如訴的敘述,那霧裡看花的朦朧痴迷,那水中撈月的空落悵惘,撥動了多少痴男怨女脆弱的心絃。而創作的契機,靈感的啟用,是香港的多霧的春夜。
這年代,在新中國,是“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國民黨,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而25歲的陳香梅,在後者的悲涼意境中,仍編寫著人類永恆的愛情的故事,或許,女人太愛做夢,不論何時何地。
預產期到了。
陳納德打定主意,這回陪伴著她!
電話鈴聲驟響,是臺灣掛來的,催促將軍立即飛臺灣一趟。陳納德皺緊雙眉向香梅:“明天早上以前可不能出生!我午夜趕回。”她哭笑不得。好吧,母子倆齊心協力,聽一盤大將軍的指揮。
午夜,將軍未歸,分娩前最初的微微陣痛卻已開始。她拉開窗幔,乳白色的霧竟像潑翻了的鬥;奶般濃郁,飛機能降落麼?她盯著時鐘,鐘擺嘀嗒嘀嗒,伴著她的心跳。兒子,勇敢點!像你姐姐一樣,沒有人陪伴,也順利地來到人間。
急促的腳步聲。門像被狂風吹開。將軍歸來了!他微微俯下身,緊張地問道:“沒事吧?”霧氣和汗水浸潤著他皺紋縱橫的老皮臉。她搖搖頭,面對他的緊張她卻沉著放鬆了,她已經做過母親,知道還有會子,別動早了窠。
五點,陣痛加劇,他們該去醫院了。將軍卻慌張得團團轉。要給醫院掛電話麼?要帶上些什麼?能走到小車旁麼?哦,是他自己兩腿發軟,他無法開車!陳香梅雖疼痛難忍,卻撐不住大笑起來,又不是你生孩子!一個身經百戰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在即將分娩的產婦跟前是這樣的倉皇滑稽。在種的延續生命鏈條的環環相扣中,沉穩地揹負著十字架的還是女人!
春水向東流(14)
1950年3月10日清晨6點不到,在九龍聖·德利薩醫院,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