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骯髒的畜生。我寧願
再次為驢、為牛,也不願意做一隻在糞便上打滾的豬。我決心絕食餓死,好儘快
地趕赴陰曹地府找閻王算賬。
那是個炎熱的日子,根據豬圈牆邊那幾株葉片肥大、尚未開花的向日葵,我
判斷這應該是農曆六月裡的一天。豬圈裡有成群的蒼蠅飛舞,豬圈上空有成群的
蜻蜓盤旋。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很快堅硬起來,眼睛的視力也迅速提高。我看清了
那兩個為母豬接生的人:一個是黃瞳的大女兒互助,一個是我的兒子西門金龍。
一看到兒子那張熟悉的臉,我就感到周身的面板緊繃、腦殼子膨脹生痛,彷彿有
一個碩大的人體、彷彿有一個狂野的靈魂、被禁錮在這小小的豬體裡。憋屈啊憋
屈,痛苦啊痛苦,讓我釋放,讓我伸展,讓我把這骯髒的、可憎的豬的軀殼撐破、
脹開,恢復我堂堂男兒西門鬧的形狀,但這一切顯然是不可能的。我雖極力掙扎
但還是被黃互助一隻手就託了起來。她用手指撥弄著我的耳朵說:“金龍,這隻
小豬好像在抽瘋。”
“抽它孃的,反正老母豬也沒那麼多奶頭,死幾個正好。”金龍帶著幾分恨
意說。
“不,一個也不能死。”黃互助把我放在地上,用一塊柔軟的紅布,揩擦著
我的身體。她動作輕柔,我很舒服。我不由自主地發出哼哼聲,這可惡的豬的聲
音。
“生了嗎?生了多少隻?”一個人的高聲大嗓在豬圈外響起,這熟悉的聲音
讓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我不但聽出了洪泰嶽的聲音,而且從他的聲音裡知道他
已經官復了原職。閻王啊閻王,你花言巧語,說讓我投胎異國的官宦之家做貴公
子,卻把我扔在西門屯的豬圈裡當豬娃子!這是百分之百的欺騙,陰謀,無恥,
奸詐!我用力一打挺,從黃互助手裡掙脫,跌落在地上。我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尖
叫,然後就昏了過去。
等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臥在一堆肥大的葫蘆葉片上,在我的上方,一棵
杏樹繁茂的枝葉遮擋了強烈的陽光。我嗅到了碘酒的氣味,看到了在我周圍散亂
著一些亮晶晶的安瓿。我感到耳朵上、屁股上都有痛處,我知道他們適才搶救過
我。他們不讓我死。我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俏麗的面容,給我打針的肯定是她,
果然是她,我的女兒西門寶鳳。她學的本是人醫,卻經常為畜生治病。她穿著淺
藍色方格半袖襯衫,面色蒼白,目光憂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是她的一貫
表情。她伸出涼森森的手指,摸摸我的耳朵,對旁邊的人說:“沒有什麼問題,
可以把它放進圈裡去吃奶了。”
這時,洪泰嶽湊了上來,用粗糙的大手摸著我光滑如綢緞的皮毛,說:“寶
鳳,你不要以為讓你給豬治病是屈了你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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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我沒有這樣想,”寶鳳收拾著藥箱子,不卑不亢地說,“在我的心
裡,畜生和人沒什麼區別。”
“能有這種認識就好,”洪泰嶽道,“毛主席號召大養其豬,養豬就是政治,
把豬養好,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金龍,互助,你們聽明白了嗎?”
黃互助諾諾連聲,金龍肩膀斜靠在柿子樹幹上,歪著腦袋抽那種九分錢一包
的劣質香菸。
“金龍,我問你呢!”洪泰嶽不快地說。
“我不是在側耳聆聽嗎?”金龍歪著頭說,“難道您還要我把毛主席有關養
豬的最高指示一條一條地背給您聽嗎?”
“金龍,”洪泰嶽撫摸著我的背脊說,“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氣,但你要知
道,太平屯那個李仁順,用印有毛主席寶像的報紙包了一條鹹魚,就判了八年,
現在還在沙灘農場勞改,你的事,比他嚴重得多!”
“我是無意的,跟他的性質不一樣!”
“如果你是有意的,就該槍斃你!”洪泰嶽惱怒地說,“知道我為什麼保你?”
洪泰嶽看一眼黃互助,說,“是互助,還有你娘,跪在我面前為你求情!當然,
最主要的,我對你有個基本判斷,你雖然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