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與我爹有交情的陳縣長被遊街示眾,他頭皮颳得烏青
——後來他在回憶錄裡寫,刮成光頭是為了防止那些紅衛兵們揪他的頭髮——腰
上套著一具用紙殼糊成的驢,在鑼鼓聲中,他節拍分明地奔跑著,舞蹈著,臉上
掛著白痴般的笑容。他這樣子,與正月裡扮耍的民間藝人十分相似。因為他曾在
大鍊鋼鐵期間騎著我家的黑驢到處視察,當時就有人給他起了一個“驢縣長”的
綽號。“文化大革命”一起,紅衛兵們為了增加遊鬥走資派的娛樂性和可視性,
吸引更多的觀眾,就把民問藝人家的紙驢給他騎上了。許多老幹部寫回憶錄,回
憶到“文化大革命”時,總是寫得血淚斑斑,把“文革”期間的中國描繪成了比
希特勒的集中營還要恐怖的人間地獄,但我們這位縣長卻用幽默而又生動的筆調,
寫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說他騎著紙驢,在全縣的十八個集市被遊鬥,把
身體鍛鍊得無比結實,原來的高血壓、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說他一聽到
鑼鼓點就興奮,腿腳就顫抖,就像那頭黑驢見到母驢就彈蹄噴鼻。結合著他的回
憶錄,回憶當年他套著紙驢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臉上為什麼有那痴痴的笑
容。他說他只要一踏著鑼鼓點,搬弄著紙殼驢舞蹈起來,就感到自己漸漸地變成
了一頭驢,變成了全縣唯一的單幹戶藍臉家的那匹黑驢,於是他的心思就飄飄蕩
蕩,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現實,又恍惚進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雙腳
分權成了四蹄,屁股後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與紙毛驢的頭頸融為一體,就像希
臘神話中那些半人半馬的神,於是他也就體會到了做一匹驢的快樂和痛苦。“文
革”期間的集市,並沒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來看熱
()好看的txt電子書
鬧的。已經是初冬時節,人們多半穿上了棉襖,也有一些年輕人為了俏麗穿著單
衣。人們的胳膊上都套著一個紅色的袖標。穿著黃|色或是藍色的軍便裝單衣的年
輕人,胳膊上套上紅色袖標顯得格外神氣,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著黑色的、油
垢發亮的破棉襖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紅袖標就顯得不倫不類。一個賣雞的老太太,
倒提著一隻雞,站在供銷社門口,胳膊上也戴著一個紅袖標。有人問她:大娘,
您也人了紅衛兵?她噘噘嘴,說:鬧紅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
“井岡山”的,還是“金猴奮起”的?——去你孃的,別對我說這些沒用的,要
買雞就買,不買滾你孃的蛋!
宣傳車開過來了,是輛從朝鮮戰場上淘汰下來的蘇制嘎斯51大卡車,久經風
吹雨打日曬,原先草綠色的油漆已經黯淡,車頭頂蓋焊上一個鐵架子,鐵架子上
捆紮著四個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車後廂裡固定著一臺汽油發電機,車廂兩邊站著
兩排穿著仿製軍裝的紅衛兵,都是一隻手把著車廂邊緣,一隻手攥著《毛主席語
錄》。他們的臉通紅,也許是凍的,也許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燒。其中一個女的,
眼睛有些斜視,嘴角上翹,充滿笑意。大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使一個年輕
的農婦受驚流產,使一頭豬受驚頭撞土牆而昏厥,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