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二房太太,心情好的時候不多,後來還偷偷地抽上了鴉片。當這一切不愉快的記憶忽然現在都可以消失時,他似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解脫,可同時卻又感到一陣莫名的傷感。雖然自己的一部分已經死去,但無論它有多醜惡,畢竟也是組成自己全部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厭惡,也是太熟悉的一部分。從那天起,李重認定自己今生不會再與天水塢有任何聯絡了。
文化革命開始那年,李重已經在那所建築專科學校教了十二年書,一直都是個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在此期間,他一直隱瞞了自己是地主出身這個令他自卑的事實。可是,在那場家庭出身決定命運的文化革命一開始,他就受到了隱瞞家庭成份的懲罰。當時,對一切與無產階級對立的階級實施武力是合法的革命行動,紅衛兵就是執行者。在一次全校召開的批鬥大會上,一個叫吳雙的紅衛兵,也是李重的學生,極為激動地衝上臺去,宣稱自己受了李重政治上的欺騙。吳雙是工人出身,由於悟性高,對所學教的設計知識常有不拘泥理論的獨到思考和視角,一直都是李重最賞識的學生。因為他家裡生活困難,李重便經常在經濟上幫他一把。其實,李重一直在心裡把這個比自己小將近二十歲的十六歲男孩兒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而吳雙也對李重有著除了尊崇以外,也一直有著比對自己父母更近的依賴感情。這個雄心勃勃的學生曾經告訴過他的老師,說他將來一定要設計出讓中國人記住的建築作品來,超過蘇聯人已經在北京建成的著名十大建築。
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在那場革命開始後的短短几天裡,就變成了造反派和革命物件的對立關係。當學校第一次宣佈李重隱瞞了自己的地主身份時,吳雙作為一個工人階級的後代,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被騙和遭到背叛的狂怒在他心裡驟然迸發。那種突如其來的醒悟,帶來的是令人窒息的侮辱,好比一個熱戀中的人突然發現自己深愛的居然是一個最不該愛的人。面對全校的師生,吳雙睜著因熬夜和痛苦而變得通紅的眼睛,狂暴地哭喊著說,他的爺爺就是解放前被地主迫害致死的,所以他一生都痛恨地主這兩個字。說完,他一下轉向站在他身邊低著頭的李重,突然伸出右手猛地掄在他的右側的臉頰上。那一擊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包括了為他的爺爺和一切受過地主階級剝削和壓迫的窮人復仇之恨。
就在吳雙抬手打向李重的一瞬間,他倆的目光有一個極短促的對撞。李重驚奇地在自己學生的眼裡看見了發自靈魂深處的令他感到極為陌生的仇恨,赤裸 淋漓,毫無偽裝。而他的學生也在那個瞬間在自己老師的眼中看見了因為對發生的事不可置信而產生的對人的巨大惶恐。當李重聽到右耳轟地一聲炸響後,眼裡的世界就完全崩坍了。看著昔日站在講臺上的老師現在癱倒在地上,吳雙心裡沒有絲毫後悔,只有厭惡和復仇後的快意。
沒有人送李重去醫院,他被抬回了他在學校的單身宿舍。他一個人躺了幾天,醒來後發現一隻耳朵已經聽不見了。幾天後,另一隻耳朵也逐漸失去了聽力。就在這時,學校通知李重,讓他準備好回他的老家天水塢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勞動監督改造。
一個人躺在單身宿舍的那些日子裡,沒有人來看過李重。比捱打更難忍受的是一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問題。吳雙突然生出的對自己的切齒之恨是從哪兒來的?他能夠理解馬克思主義關於社會財富分配不均會導致階級之間的不滿和仇視的理論,而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天水塢那個有著太多壓抑卻從來沒有笑聲的家。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希望自己是村裡任何一個村民的孩子,只要不是李大元的兒子。可是吳雙是個解放後出生的孩子,對他來說,地主剝削農民只是個書本里的概念而已。概念為什麼也能對人產生如此巨大的作用?為什麼他會對自己,一個只因為與地主家庭有血緣關係的人產生這樣熾烈的恨,並敢於動手打向他?是誰教給他的?他是個愛幻想、喜歡思考的學生,從來沒打過人。難道人就可以如此簡單地生出仇來,將另一個人變成敵人來恨嗎?
李重想起吳雙有一次告訴他說,他的父親在他小的時候總是因為各種事情用東西打他,無論是不是他的錯。說的時候他握緊了拳,咬著下唇,但是委屈的眼淚還是掉下來了。李重記得自己當時很感動吳雙對他的信任,並坦率地告訴這個男孩子,他自己和父親的感情也很淡漠,所以能夠理解他得不到親情的難言之痛。那天,他們因為都觸到了心靈裡藏匿很深的痛楚,兩個年齡懸殊的師生都流了淚,說出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羞辱的情感經歷。之後,吳雙由於被老師完全理解和接納而感到內心一下輕鬆了很多。他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