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伯在古棠縣當了三年知縣,本人又是江寧新元縣人,怎麼可能對朝天澤北岸河灘地的兇險一無所知?他明知此地兇險,還任數十萬計的流民在此地聚居不加疏導,汛期到來,誰曉得會有多少生靈給捲入洪峰之中?
若是以最惡意的心思揣測梁文柏,他怕還就希望能有一場洪水將這十數萬流民一齊沖走,就不用他再擔心地方上的治安,不用再心煩安置流民之事,不用再心煩地方上計程車紳來遞狀紙。
梁文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在座他官職最高,資歷最老,但是高宗庭代表李卓、林縛代表顧悟塵,張玉伯是顧悟塵一系的,要說權勢,也說張玉伯比他稍差些。
蓋子現在給揭開,他想合都合不上去。日後河灘地真出了大亂子,他還想往天災頭上推也不可能。無論是李卓還是顧悟塵雖說未必能砍他的腦袋,從權立時將他身上的官袍子扒下來還是可以做到的。
梁文柏心裡惱恨,卻不得不站起來給高宗庭作揖施禮道謝:“多謝高先生慧眼,倘若釀成大禍,叫文柏如何面臨父老鄉親?如何對朝廷交待?”他比高宗庭、張玉伯、林縛都要年長許多,此時卻不得不放下姿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林庭訓之死(一)
子夜時分,眉月皎潔,朝天蕩銀波湧動,河口的角樓燈火遠遠看去有如一顆明亮的星辰,幾處草洲彷彿安靜的江獸伏在湖面上。
清風明月、波瀾不興,林縛與張玉伯在船艙裡對坐吃酒,談起國事,都嗟嘆不已。
他們在朝天驛渡口停靠送高宗庭、梁文柏上岸時,又有最新的塘報從北面傳回。石樑與泗州之間的五河縣城於今日午後也給劉安兒所部攻陷,短短三五日時間聚集到劉安兒麾下的流民數不勝數,劉安兒自號擁兵十萬。
雖說十萬誇張了些,三五萬烏合之眾總是有的。
林縛經歷過駱陽湖水戰,在上林裡與紅襖女劉妙貞也接觸過,雖說水寨領良莠不齊,奔相投附的流寇、流民也雜亂無章,但是劉安兒、劉妙貞等人的軍事素養頗高,今日洪澤浦三五萬烏合之眾雖然還不是什麼大患,但假以時日給他們理出頭緒來,難保不成為江淮大地真正的威脅。
“高宗庭今日不指出河灘泥堤的兇險,過些天梁文柏多半也會自揭其短,畢竟古棠縣境內不能出亂子,這個責任梁文伯擔不起……”張玉伯說道。
“未必,”林縛搖頭說道,“梁文柏到古棠縣擔任知縣三年,新元梁家就到古棠縣兼併田產有五六千畝,其中大半都驛口東北角上,與渡口外的河灘地隔條驛道,要將流民從河灘地遷出來,就要臨時徵用他梁家的地……田產給臨時徵用倒也無防,我看梁文柏更擔心流民佔了他梁家的地不退出來,說不定梁文柏僥倖期望洪澤浦亂事能在汛期前平定。”
“當真是拿家國大事當兒戲。”張玉伯輕嘆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離開渡口已遠,連岸上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林縛望著遠處的湖水,默不做聲,此時的他對這個朝廷、對這個朝廷的大小官僚更不敢有什麼期待。
有角樓燈火指引,在朝天蕩裡夜航不至於走歪了方向。抵達南岸已經是凌晨,張玉伯有事回江寧,上岸後就在隨從的簇擁下往東華門而去。
河口這邊靜悄悄的,林家人與上林裡逃難民眾都在睡夢裡。雖說條件艱苦、也有些混亂,一千三四百人拖家帶口的總算是暫時安頓下來了,林縛聽林景中簡單的彙報過安置情況,說了聲:“終於到家了。”便鑽進草堂後宅裡大睡起來。
離開江寧小半個月就沒能好好的休息過,林縛一囫圇覺睡到午時,迷糊間聽草堂外吵吵嚷嚷的,似乎還有女人在哭泣,才警覺的醒過來。林縛不曉得又生什麼事情,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外面聲音很雜,似有女人在哭,但是傳過來聲音小,也聽不清楚是誰在外面說話。既然沒有人進來打擾他睡覺,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林縛還想翻身再睡,壓得床板吱呀響,小蠻聽著響聲走進來,跟他說道:“林家老爺過身了,幾位夫人過來報信,在外面等著你呢……”
“林庭訓死了?”林縛打了激靈,打著赤膊坐起來,伸手接過小蠻遞給他的衣裳,心裡琢磨著林庭訓在這個關節骨上死在江寧到底是算好事還是壞事。
小蠻見他只是將衣裳拿在手裡走神想別的事情,便要他張開手來幫他穿起來。
這時候已進入五月、天氣已漸炎熱,柳月兒、小蠻他們也開始穿絲絹質的輕薄裙衫,林縛不喜歡穿綢衫,就貼身穿袍子。小蠻幫林縛穿衣裳時,看到他胳膊上銅錢大小的貫穿傷疤猙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