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的遭遇非常簡單,我根本沒有跳河。”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安安靜靜的說,眼前浮動著一團霧氣,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風,那積水的道路,那呼嘯的松林,那奔湍著的激流,那搖搖欲墜的橋樑……她倚著窗子,出神的看著牆上的壁燈。回憶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傷心。
“怎麼呢?”高立德追問。“那斷橋,和那件風衣,你似乎沒有第二個可能呵!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嗎?”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說:“我那時什麼意識都沒有,我只想死,只想結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時,死亡對我一點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個溫床,我等著它來迎接我,帶我到一個永久的、沉迷的、無知無覺的境界裡去。就這樣,我從積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橋,到了橋邊,我才呆住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那樣大的水聲,我說聽,因為那時四周十分黑暗,我極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著一點點的光。而那條橋,卻在水中呻吟、掙扎,夾著枝木斷裂的響聲,我想,橋要斷了,馬上要斷了,或是已經斷了。因為我沒法看清橋的情況到底是怎樣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發前面來,高立德深深的注視著她。柏霈文卻略帶緊張的傾聽著她的說話,濃濃的煙霧不斷的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
“我在那橋邊站立了好一會兒。”她坐下去,繼續的說著。“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傾聽著那流水的奔瀉聲,我心裡模糊的想著,我將要走上橋,然後從橋上跳下去,可是,我又聽到了橋的碎裂聲。於是,我想,橋斷了。果然,一陣好響的斷裂聲,夾雜著傾倒的聲音,我就在這些聲音裡,走上了橋。我預備一步一步的走過去,一直走到橋的中斷處,那麼,我就會掉進水裡去了。就這樣,我走著,一步步的走著,而那橋卻在我腳下搖晃,每一塊木頭都在格格作響,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實在的。然後,一陣風來,我站不住,我撲倒在欄杆上,那橋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聲,我站起來,發現衣服鉤住了,我捨棄了那件衣服,繼續往前走,我急於要掉進水裡去,可是,好幾步之後,我發覺我的腳觸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經平安的渡過了橋,並沒有掉進水裡去。我好驚愕,好詫異,也好失望,就在這時,一陣嘩啦啦的巨響使我驚跳起來,那條橋,是真的斷了。”她潤了潤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記憶的底層裡。
“我想,我當時一定呆了好幾分鐘,然後,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橋上走去,這次,我想,即使橋仍然沒斷,我也要從橋中間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腳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然怔住了。隱隱中,我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來自何處,細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耳畔響著:
“‘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經透過了那條苦難的橋,不要回頭!往前走,你還年輕,你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別輕易結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開始思想了!自從走出含煙山莊,我一直無法思想,但是,現在,我那思想的齒輪卻轉得飛快。我居然走過了這條橋,這是上帝的意旨嗎?誰能說在這個冥冥的、廣漠無邊的宇宙裡,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我舉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臉上,冷冰冰的,涼沁沁的。於是,忽然間,我覺得心地空明,煩惱皆消,一個新的我,一個全新的我蛻變出來了!我已經走過了這條死亡的橋,於是,我也重投了胎,脫胎換骨,我不再是那個柔弱的、順從的、永遠屈服於命運的章含煙了!我聽著那河水的奔瀉,我聽著那激流的呼號,我握住拳,對那流水說:
“‘章含煙!章含煙!從今以後,你是淹死了!你死在這條橋下了!至於我呢?我是另一個人!我還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創一個天下!’”轉過身子,我大踏步的向臺北走去了。“
她停住了,輕輕的吐出一口長氣。柏霈文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一大截菸灰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好久都忘記去吸那支菸了。這時,他抬起頭來,臉向著上面,他那無神的眸子呆怔徵的瞪著,但他整個臉上,都閃耀著一份感恩、虔誠的光彩。“兩小時後,我到了臺北,一個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時,離天亮已經不遠了。我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中,一直等到天亮。這時,我才發現我很幸運,因為我帶出來的手袋裡,還有一千多元現款和我的證件。於是,早上八點多鐘,我乘了第一班早車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時,我並不知道我要到高雄做什麼,只是覺得跑遠一點比較好,免得你們找到我,我希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