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所有的墳墓都高高地立在地面之上,甘特的侄兒奧爾說,“要不然的話會被水泡爛的”。
他還記得法蘭西菜場上的各種味道,他在那裡喝的咖啡那麼濃,那兒的星期天充滿了歡娛的情緒,他覺得很新奇——戲園開放、敲釘子聲、鋸木頭的聲音、歡天喜地的人群。他也到波爾家去玩過,波爾是“迪斯蘭”的老主顧,他家在城裡歷史悠久的法國區,尤金和他家的小朋友佛蘭克·波爾一起睡在一間又大又黑的屋子裡,照明只點著一盞朦朧的蠟燭。他們家的廚師是個黑人老太婆,她只會說法語。每天一大早,見她從菜場扛回來一大籃蔬菜、熱帶水果,還有雞鴨魚肉。她做的菜有一股怪怪的香味,很好吃,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菜——大雜燴的濃湯、精製的牛排和滷雞滷鴨。
他還跑去眼巴巴地看著那條蜿蜒如黃蛇一樣的大河,想象著遠方的對岸,數不清的支流旁長著密密的熱帶草木,沿河一帶的農莊和蔗田給生活帶來的歡樂與享受,月光下歡快的黑奴們在堤岸上載歌載舞,水上船隻燈火環繞,婦女們披著烏黑的頭髮,面板香噴噴的,在低垂的大樹下隨著音樂的節拍盡情歡樂。 電子書 分享網站
《天使望故鄉》 第十三節(3)
他們從新奧爾良的“狂歡節”上剛回來不久,一個寒風怒吼的冬夜,尤金睡在甘特那裡,全家忽然被甘特的大聲嚷叫吵醒。甘特近來在外面痛飲,一天比一天醉得厲害。每天下午尤金都要被差到甘特的店裡去接他回家,總要弄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在簡那德的幫忙下,用黑人那輛跛腳馬拖車把他弄回家。到家時已是酩酊大醉,接下去的老一套就是喂湯、*,然後緊緊地抱住他,直等到麥奎爾醫生趕來,在他精瘦的臂膀裡打一針,留下安眠藥粉,然後才離去。到這時女兒已搞得筋疲力盡;甘特自己也是耗盡了力氣,加上早先得過兩三次關節風溼病,飽受痛苦,身體已經摺磨得大不如從前了。
這次,他在黑夜裡醒來,躺在床上被痛楚和恐怖折磨著,他整個右半身劇痛難忍,癱瘓一般,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他又痛又怕,嘴裡交替詛咒和央求上帝。一連幾天,醫生和護士在他身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希望他的關節炎不致影響心臟。這種風溼性的關節炎使他渾身的骨頭都拗扭、彎曲起來。他稍微好一點可以走動了,便在海倫的看護下坐了火車到溫泉去療養。女兒像瘋了一樣把所有幫忙照料的人都攆走,自己全身心地、每日每時地悉心照應他。他們一去6個星期——偶爾寄張明信片或是一封信來,描寫那兒的旅館生活、硫磺浴、殘疾的病人,或是那些富得流油的階層的人們怎樣享樂。這些訊息都為尤金的視野增添了豐富的色彩,等到他們回家來時,甘特又可以走動了,兩腿裡的風溼炎已被藥物煎幹,但右手的骨節卻更突出,變得僵硬起來,拳頭都捏不攏,只能永遠殘廢了。他的行為舉止不知怎的有所改變了,眼光裡成天閃動著驚恐的神色。
但是,甘特和他女兒的結合卻更加完善。甘特一知半解地明白,眼前就是一條通向死亡的道路,路上只有痛苦與恐怖伴隨他。但這其中,當他一度巨大無比的臂力逐漸消減、麻痺以致破滅之時,只有她在寸步不離地與他相伴,和他緊緊地在一起,使他們的父女之情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過所有的記憶。
“要不是這個女兒我早就沒命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說起這話,“她救了我的命,要沒有她我跟本沒法活。”他一遍又一遍地誇耀她多麼忠心,吹噓他們這趟療養花了多少錢,旅館怎麼舒適,見了多少富人,等等。
漸漸地,海倫人品好、對她父親忠心的說法就四處傳開了,大家都知道了甘特非靠這個女兒不行,這一來,伊麗莎的嘴,撅得越來越高了,經常一個人悶聲不響地,有時獨自對著滾熱的油鍋裡偷偷滴幾滴眼淚,粗紅的鼻子底下有時也勉強擠出一絲苦痛、傷心的微笑。
“我要讓他們看看,”她流著眼淚自言自語,“我一定要讓他們看看。”一邊若有所思地說著,一邊使勁地搓著左手背上這一年出現的一塊癢癢的紅疤。
又過了一年冬天,她也到溫泉鎮去了。路上他們在孟菲斯市停了一兩天:史迪夫在那裡的一家油漆店裡打工。他帶了弟弟去城裡轉轉,走不到幾步見了酒吧就趕快溜進去,又趕快地溜出來,讓尤金一個人待在外面,說是到“裡頭去找一個朋友”——尤金看得出,那個“朋友”總是讓他走起路來搖擺得更厲害。
他們在朦朧的睡意中跨過大河。夜晚他從車窗裡模模糊糊地看見一些茅屋在阿肯色州慘淡的田野上暗暗閃現。
《天使望故鄉》 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