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兵,不帶米!”
“沒得米,賞口飯,你不落難我落難。”
眾人鬨堂大笑,盧魁先看得饒有興趣。樂大年早繞到盧魁先身後說:“還不快走!”
盧魁先一舉扁擔道:“我爸說的——做人太軟了,立不起!”
樂大年急得:“你爸還給你說過——扁擔的讓性!”
田徵葵冷笑著,手伸向身後要拔腰刀。
“他要拔刀!”石二低喝一聲,對刀,他天生敏感。
只有叫花頭子不慌不忙,憨笑著向身後摸一竹筒。叫花子們見首領這麼做,全都伸手向腰後摸竹筒。
盧魁先納悶:“這叫花頭子要摸個啥法寶?”
樂大年道:“法寶——叫你說準了,普天下,叫花子個個有這法寶!”
只見叫花頭子帶頭,眾叫花子學樣,將腰間竹筒開啟,放出什麼小蟲,互相捉弄戲耍,撒向田徵葵與清兵。眾清兵叫道:“蝨子!”
田徵葵八旗子弟,養尊處優,最怕下三濫的東西,驚得雞飛狗跳。閱歷尚淺的盧魁先愣站著,忽然看到叫花頭子擠到田徵葵懷中,回頭衝他擠眼一笑,江湖禮數一抱拳,他的瓜皮帽擠歪了,露出眉眼,盧魁先認出他來:“湖北大爺?”
“呆子!人家為報你一飯之恩,保你一條小命!”盧魁先聽得身後有一漢子低沉地遞到他耳邊一句話。回頭時,是一大漢,帽簷下目光冷森森。盧魁先又看見石二已經把手伸向屁股後頭。盧魁先從石二頭一回到合川會館小屋來求自己幫他補習數學,盧魁先就看出他別了個硬傢伙在後腰,是一把牛耳尖刀,多半是龍水湖“老大刀”。少年人尚武帶刀,並不罕見,讓盧魁先擔心的是,偏偏是這兩年從未見亮出過一回那刀的石二,今天卻要出刀!盧魁先心頭一緊,故意高聲說:“走就走!”
盧魁先退步抽身,拖著扁擔鑽出人群。圍觀的人群也不與清兵正面對抗,只鬨鬧著唱起當時流行民間的一支歌《來日大難歌》:自從光緒二十八年把路辦
銀子湊了萬萬千
也有官的商的款
也有土藥煙燈捐
最可憐的莊稼漢
一兩糧也出這項錢
……
盧魁先沒有注意到,大漢也溜出人群,盯上了他的梢,直到他進了合川會館,上樓進屋。
盧魁先關上門,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喘著粗氣。小窗外,扁擔悠悠聲傳來。稅卡前,農民魚貫進城,挑著菜擔,肉擔……被強迫上稅者怨聲載道,從懷中硬掏出的一文文小錢被叮叮噹噹地扔進稅卡特備的計量穀米的大斗中,已堆積如山。盧魁先胸中似有一股難耐的燥熱湧動,他扔下父親的扁擔,提起一管筆,等不得鋪紙,憤激地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寫下四個大字“民不聊生”!
“盧魁先,你又高中了!”是羅圈圈,在門外喊,接著,成冊的幾張紙塞進門縫。盧魁先拾起,看也不看,從懷中掏出一文錢,照樣從門縫塞了出去,說:“道謝了,羅大爺。”
羅圈圈彎了羅圈腰拾起,歡叫一聲“嫁女”,咚咚地下了樓。
盧魁先靜下心來,想續寫完桌上的《應用數題新解》書稿。門縫有聲,有一筒紙塞了進來。
“咦?錄取通知書又來啦?”盧魁先本能地探手懷中,囊中羞澀。他趕緊開抽屜,找不到一文錢!聽得門外腳步聲已經咚咚下樓,他鬆了一口氣。門縫中,他看到一個穿黑衣的大漢的背影下樓去。這人好像先前在衙門前,就曾站在自己身後,怎麼這一回的通知書由他送來?
門外傳來羅圈圈叫開飯的聲音:“東方既白,早飯來得!”盧魁先隨手翻開新到的裝訂成小冊子的“錄取通知書”,又拋回桌上,端起飯碗要走,無意中看到小冊子封面上寫著“四川”,他咕噥一聲:“又是四川什麼學校?”他順手用筷子頭刨開這本小冊子,陽光穿過合川會館古舊的飛簷,映出幾個字眼:民族,民權,民生。
窗外傳來農民抱怨聲:“收稅?耶!簡直是老鼠尾巴上擠油,雞腳杆上剮肉!”
穿過小窗的陽光,將一個白亮灼眼的光斑打在小冊子的“民生”二字上,清風過處,小窗微晃,這光斑又跳躍到桌面的“民不聊生”四字上。盧魁先激憤時隨手寫在桌面上的四個字,與幾乎同時收到的小冊子上的這兩個字之間,看上去似乎有著某種天然的聯絡。
盧魁先呆望著白木桌上墨跡未乾的四個字。他放下飯碗,讀小冊子。這一讀,他忘了早飯,直到羅圈圈再喊“日已當午,請吃晌午”時才想起腹內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