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錚一怔,微微垂下眼,眸色沉沉的望向梅茹。
如今天色將晚不晚,有店家點了燈籠挑掛出來,這小丫頭便立在一團暈黃裡。她還沒抽條,如今個子不過才到他腰上一些,今日穿著粉白萬字流雲妝花小襖,搭著一條桃紅繡花綾裙,整個人小小的一團,那張小臉躲在兜帽底下,看不清眉眼,可傅錚知道這丫頭的一張嘴是真真厲害,也不知整個京城還有誰,能有如此伶牙俐齒!
對面,梅茹仍是淺淺一笑,她略略一福身,便不再理會這二人,獨自往紙筆鋪子裡去。行到一半,她忽然又頓住。
傅錚長眉輕蹙,就見梅茹側目,直直望過來。
隔著飄飄忽忽的兜帽,傅錚都能感受到那道筆直的視線,剜在他臉上,像是丟過來兩把刀子。
下一瞬,就聽梅茹脆生生對他道:“殿下,今日多謝指點,民女定當謹記在心,不敢忘懷。”
聽聽這咬牙切齒的話,哪兒是不敢忘懷,恨不得要烹其肉,喝其血了!
傅錚輕輕一笑。
他笑起來,唇角輕抿,眼兒微勾,星眸漆黑,像是有人無比愛憐的執筆在裡面落了一滴墨,那墨沿著水悄悄盪漾氤氳開,一層又一疊,滿是會撩人的漣漪,足夠卸去他身上不少的冷意。
遠遠瞧過去,還以為是暖的。
梅茹微微一滯,忙低頭走進鋪子裡。
周素卿這會兒倒不好意思再跟上去,她回身,無比懊惱的對傅錚道:“慎齋哥哥,梅三姑娘似乎不大喜歡我,我也不曉得哪一回不小心衝撞了她,這次反倒連累你了。”
傅錚聽了,仍淡淡說了兩個字:“無妨。”
這日回府,他照例去書房待著。傅錚如今是一個閒散王爺,年紀輕輕,沒什麼公務在身,平日裡不過是和那幫士林學生走動走動,再有年初求了聖上去三大營待了數月,前些日子又被太子一番話給招了回來。所以,傅錚現在還是無所事事,只能隨便打發時間。
這一日,他略略在翻一本詩詞集冊,正好上面收錄了蘇子瞻的一首詞,“大江東去,浪淘盡……”,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白日裡梅茹寫的那一幅。
闔上冊子略略一思量,傅錚喚人進來伺候研磨。
外面候著的石冬這會兒應聲進來,一邊研磨,一邊好奇道:“爺今日怎麼有興致寫字了?”
傅錚一筆字寫得極好,便是聖上看過,也是讚不絕口的。可他寫的極少,倒有些奇貨可居的意思。這會子提起筆,傅錚冷冷斜睨過去一眼,石冬登時噤聲了。
就見他一手輕輕攏著寬袖,一手落筆,筆走龍蛇,飄若浮雲,上下兩闋詞一氣呵成,骨氣勁峭,力透紙背,實在漂亮。
待收筆,石冬偏頭看過來,悄悄唸了兩句,“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是蘇子瞻晚年的詞。
傅錚擱下筆,垂眸仔細看了看,對石冬道:“拿去燒了。”
“燒了?”石冬驚呼一聲,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傅錚“嗯”了一聲,復又抄起先前那本集冊斜斜倚在南窗榻上。柔軟的綢緞沿著身形蜿蜒而下,襯得底下男人的身子越發頎長。他道:“寫的不好,留著無用,只會礙眼。”
石冬咂舌,這位爺您要是寫的還不好,這天底下就沒幾個人好的了。
傅錚這話若是被梅茹聽見,只怕又得窩火。
她今日受了憋屈,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動靜倒是將外面守夜的靜琴驚醒了,這會兒攏著蠟燭進來道:“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梅茹索性憤憤坐起來,吩咐道:“伺候筆墨。”
她如今身上一襲玉色睡衣,靜琴怕她冷,連忙拿來襖子來替姑娘披上,又將案上筆墨伺候好。
夜裡天氣已經極涼了,這會兒北風吹著窗稜咯吱咯吱響。靜琴在旁邊搓著手,隨手將暖爐裡的炭挑了一挑,撥出些暖意。
梅茹提著筆,將那首蘇子瞻的詞又寫了一遍。寫完之後,舉到燈下仔細端詳。
若說梅茹為何要寫這一首詞,實在是因為那日在蓮香寺山間見到江山壯闊,河山秀美,她心境頓感開闊,一時感懷便唸了這首詞。今日比字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便覺得這闕詞用行書配實在合適不過,顯得人胸襟開闊,坦蕩曠達。
梅茹當時得意萬分,誰知竟被傅錚批得一文不值!
如今再細瞧,梅茹倒有些明白傅錚為何說她的字矯揉造作,偷得黠慧了。
實在是她的那點小聰明全被這人給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