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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父親想起王文義在演練場上捱打時,那顆大頭顛成那般可憐模樣。那時他剛參加餘司令的隊伍,任副官在演練場上對他也對其他隊員喊:向右轉——,王文義歡歡喜喜地跺著腳,不知轉到哪裡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開叫一聲:孩子他娘!臉上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圍在短牆外看光景的孩子們都哈哈大笑。

餘司令飛去一腳,踢到王文義的屁股上。

“咳什麼?”

“司令……”王文義忍著咳嗽說:“嗓子眼兒發癢……”

“癢也別咳!暴露了目標我要你的腦袋!”

“是,司令。”王文義答應著,又有一陣咳嗽衝口而出。

父親覺出餘司令前跨了一大步,隻手捺住了王文義的後頸皮。王文義口裡噝噝地響著,隨即不咳了。

父親覺得餘司令的手從王文義的後頸皮上鬆開了,父親還覺得王文義的脖子上留下兩個熟葡萄一樣的紫手印,王文義幽藍色的驚懼不安的眼睛裡,飛迸出幾點感激與委屈。

很快,隊伍鑽進了高粱地。我父親本能地感覺到隊伍是向著東南方向開進的。適才走過的這段土路是由村莊直接通向墨水河邊的唯一的道路。這條狹窄的土路在白天顏色青白,路原是由烏油油的黑土築成,但久經踐踏,黑色都沉澱到底層,路上疊印過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騾馬毛驢的半圓蹄印,馬騾驢糞像幹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親常走這條路,後來他在日本炭窯中苦熬歲月時,眼前常常閃過這條路。父親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著的黑土上,曾經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肉體,我也知道。

拐進高粱地後,霧更顯凝滯,質量加大,流動感少,在人的身體與人負載的物體碰撞高粱秸稈後,隨著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鳴聲,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撲簌簌落下。水珠冰涼清爽,味道鮮美,我父親仰臉時,一滴大水珠準確地打進他的嘴裡。父親看到舒緩的霧團裡,晃動著高粱沉甸甸的頭顱。高粱沾滿了露水的柔韌葉片,鋸著父親的衣衫和麵頰。高粱晃動激起的小風在父親頭頂上短促出擊,墨水河的流水聲愈來愈響。

父親在墨水河裡玩過水,他的水性好象是天生的,奶奶說他見了水比見了親孃還急。父親五歲時,就像小鴨子一樣潛水,粉紅的屁眼兒朝著天,雙腳高舉。父親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烏黑髮亮,柔軟得像油脂一樣。河邊潮溼的灘塗上,叢生著灰綠色的蘆葦和鵝綠色車前草,還有貼地爬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灘塗的淤泥上,印滿螃蟹纖細的爪跡。秋風起,天氣涼,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等等。高粱紅了,成群結隊的、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間爬上河灘,到草叢中覓食。螃蟹喜食新鮮牛屎和腐爛的動物的屍體。父親聽著河聲,想著從前的秋天夜晚,跟著我家的老夥計劉羅漢大爺去河邊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風串河道,寶藍色的天空深邃無邊,綠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塊磚,焦灼的牛郎要上吊,憂愁的織女要跳河……都在頭上懸著。劉羅漢大爺在我家工作了幾十年,負責著我家燒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親跟著羅漢大爺腳前腳後地跑,就像跟著自己的爺爺一樣。

父親被迷霧擾亂的心頭亮起了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洋油煙子從罩子燈上蓋的鐵皮、鑽眼的鐵皮上鑽出來。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裡的水流到燈影裡,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愛,但可愛一霎霎,就流過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著一天星斗。父親和羅漢大爺披著蓑衣,坐在罩子燈旁,聽著河水的低沉嗚咽——非常低沉的嗚咽。河道兩邊無窮的高粱地不時響起尋偶狐狸的興奮鳴叫。螃蟹趨光,正向燈影聚攏。父親和羅漢大爺靜坐著,恭聽著天下的竊竊秘語,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來。成群結隊的螃蟹團團圍上來,形成一個躁動不安的圓圈。父親心裡惶惶,躍躍欲起,被羅漢大爺按住了肩頭。“別急!”大爺說,“心急喝不得熱粘粥。”父親強壓住激動,不動。螃蟹爬到燈光裡就停下來,首尾相銜,把地皮都蓋住了。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對對圓桿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裡打出來。隱在傾斜的臉面下的嘴裡,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著彩沫向人類挑戰,父親身上披著大蓑衣長毛奓起。羅漢大爺說:“抓!”父親應聲彈起,與羅漢大爺搶過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鋪在地上的密眼羅網的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