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是會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櫃檯上哭呢!
瑞全遲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無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軟!他走過去,把趴在櫃檯上的頭扯了起來。
瘦鬼含著淚呆呆的看著瑞全。
瑞全把想起來的話都忘了。他鬆了手。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個瘦鬼沒有生命,卻還活著;沒出息,卻還有點天良。沒法辦!
“對不起!”瘦鬼聲音極低的說:“對不起,我知道你著急,可是錢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話來,“你是不是想出賣我呢?你知道我的號數,相貌,你……”
“我不會!不會!我的弟弟跟你一樣!我不會出賣你,我的心裡已經夠難過的了!我也是中國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悶,他毫無辦法。飛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點。他想起錢伯伯來。嘔,錢伯伯受過多少打擊?哼,也許比他自己所受的多著十倍百倍!可是,錢伯伯並不灰心,並不抱怨誰,還是那麼穩穩當當的工作。哈,這點挫折算什麼呢?他的眼亮起來,難道沒有那點錢,就不繼續工作了嗎?笑話!
可是,萬一那個瘦鬼出賣他呢?是的,瘦鬼答應了他,決不會出賣他;不過,一個大煙鬼的話靠得住嗎?為吸菸,一個人是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的!
他是不是應當馬上回到鞋鋪,結束了瘦鬼呢?那並不難,只需把手掐緊瘦鬼的……。
不!那雙手須放在比瘦鬼的更有點價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須下的,可要看放在哪裡。他不能學日本人,把毒手甚至於加到一個嬰兒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機關,一來是為報到,二來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輛腳踏車。
走著,走著,他看見一輛腳踏車,斜倚著一株柳樹。他願去偷過它來,真的。有一輛車,他就長了翅膀,可以城裡城外到處去奔走。那麼,他的工作似乎應當抵消了他的偷竊的罪過!他笑了。
可是,他並沒去偷車。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個北平,而他不屑於偷一輛車。這是不是一個道德的優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腳步,把一切思索都趕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兒在白天出來那麼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覺,留神。
街門開著呢。他不便敲門,而大模大樣的闖進去。一個小院,四四方方的包著一塊兒陽光,使他感到溫暖。他不由的說出來:“小院子怪可愛!”
南牆上放著一個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馬上進屋子,而必須在院中磨蹭一會兒,用耳目探聽屋中的動靜。
北屋的門輕輕的開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門口立著個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國人。
瑞全心中說:“糟了!”可是,他反倒有點高興。這是戰鬥,不象剛才鞋鋪中的那一幕那麼悶氣與無聊。
他轉過身來,和那個中日合璧的,在戰爭的窯裡燒出的假東洋料,打了對臉。
“幹什麼的?”假東洋料板著臉問。
“貴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湊過來,滿臉陪笑的說:“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順木廠的,來看看房。”那個假東洋貨的眼盯住瑞全的臉,一聲沒出。
瑞全更湊近一些,把聲音放低:“房東要三萬!三萬!”他吐了吐舌頭。“好傢伙,三萬!才有幾間小房啊!小院倒怪可愛,可是,怎麼也不值三萬哪!”說完,他搭訕著躲開。“我得上去看看,三萬!非仔細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牆根;把梯子搬起來。這時候,他看清小東屋的玻璃窗子上還有個人臉呢。
他上了房,細細的敲驗磚瓦,檢看房椽。把上面看夠,他由梯子上爬下來,再細心的看牆壁,階石,與柱子。一邊看,一邊嘟囔著:“木料還好,牆裡可有碎磚!不值三萬!”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處,而後到屋中去看。假東洋貨的眼始終不錯眼珠的跟著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個鐘頭。因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發了紅,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臉,他出來坐在臺階上,有聲無聲的盤算:“屋進身太小!也別說,要蓋新的,大概五萬也蓋不下來!”盤算了一陣,他高聲的說:“辛苦了,你老!”而後依依不捨的,東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見街門,他恨不能一下子飛出去!他猜得出,這個機關是剛剛被破獲,說不定全數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會再生還。假若機關裡的檔案也落在敵人手裡,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