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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部分

天安門就正象個海螺!

他不敢多想。再想下去,他知道,也許會落淚。他真願意去看看中山公園與太廟,不是為玩耍,而是為看看那些建築,花木,是否都還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馬子游公園或太廟,是會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後沒有人釘他的梢呢。

一想走進公園,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變成了什麼樣子呢?他想起,在戰前,他與她一同在公園裡玩耍的光景。他特別記得:那老柏的稀疏影兒落在她的臉上與白的衣服上,使她的臉和渾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顯,彷彿要使她帶著那些柔軟的影與色,漸漸變成個無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應當自慶,他沒完全落在愛的網裡,而使他為了妻室,不敢冒險,失去自由!還是這麼扛著捎馬子到處亂跑好,這是他該作的事,必須作的事!他已不應再以為自己是個肉作的青年,而須變成炸彈,把自己炸開,炸成千萬小片,才是他的最光榮的歸宿。他不應再是個有肉慾的青年,而須變成個什麼抽象的東西,負起時代託付給他的責任。

忘了天安門,公園,太廟,與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記他現在是王少掌櫃。王少掌櫃不應當扛著捎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門前。他必須走,快走!

到哪裡去呢?他不能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機關。萬一有人跟隨他的呢?那豈不洩露了秘密?好的,他須東西南北的亂晃一陣,象兔兒那樣東奔一頭,西跳兩下,好把獵犬弄胡塗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遠,並沒回頭,他覺出背後有人跟著他呢!他應當害怕,可是反倒高了興。緊張,危險,死,才會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來入墓,而不是來看天安門!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剛才在車站看到的那張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點光榮,光榮!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親,大哥都不一樣!哼,這要教祖父知道了,老人要不把鬍子都嚇掉了才怪!

輕巧的,他把一隻鞋弄掉,而後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著他的人,高第!

他要嘔吐!他想的到北平的沉寂,冠曉荷們的無恥,可是才想不到高第,冠家的最好的人,會也甘心給日本人作爪牙!還有,假若高第已經如此,那麼招弟呢,說不定還許嫁給了日本人呢!幾年的修養與鍛鍊好象忽然離開了他。他的心中亂起來,象要生病時那麼忽冷忽熱的亂起來。他後悔回到了北平,來看他的女友,也是中國的青年,這麼無恥,沒骨頭。他不由的摸了摸腰間,哼,沒有槍;他必須赤手空拳的走進北平;他真想一槍先打死那無恥的東西!

高第從他的身旁走過去,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跟我走!”

他只好跟著她,別無辦法。他,真的,並沒有害怕,可是不由的想到:萬一真死在她的手裡,實在太窩囊。

看一看那晴美的天空,與冷落的大街,他覺得北平什麼也沒變;北平或者永久不會變,永遠是那麼安靜美麗,象神仙似的,不大管人間的悲歡離合。可是,看著高第的後影,那頗好看的,有淡淡的陽光的後影,他又覺得北平一切都變了,變得醜惡,無恥,象任憑人家姦汙的婦女。他不知道是應當愛北平,還是應當恨它;應當儲存它,還是燒燬了它。北平跟戰爭絞纏在一處,象花園裡躺著一條腐爛了的死狗!跟著她,他走到了西城根。第一個來到他心中的念頭是:假若她動手,他不應當客氣。他須看機會,能打死她就打死她。他是為國家作事的,不能因為她是女的,她是朋友,而退讓一點。不,他現在不應當再有父母兄弟與朋友,而只有個國家。這樣一想,他的手馬上預備好,他的眼緊盯著她的全身。哼,只要她一動,他就須打出拳去,沒有客氣,沒有!可是,忽然的,他改變了念頭。不,他不可以動手。動了手,即使他打勝,也會招來更多的麻煩。他是來到北平,北平是不容易進來,更不容易出去的。他看了看那堅厚的城牆。不,他萬不可鹵莽!他須央告她,利用舊日的友誼,與婦女的慈心,設法脫逃。可是,怎麼出口呢?他是堂堂的男子漢,肯對一個沒出息的女子告饒求情嗎?他抓了抓他的黑亮的腦門!這時候,高第已和他走並了肩。她忽然的說出來:“我入了獄,作了特務;要不然,我沒法出獄!不用防備我,我和錢先生通氣,明白吧?”

“錢先生?哪個錢先生?”

“錢伯伯!”

“錢伯伯?”瑞全鬆了口氣。忽然的,連那灰色的城牆都好象變成了玻璃,發了光!北平並沒有死,連錢先生帶高第都是在敵人鼻子底下拚命呢!他真想馬上跪在地上,給高第磕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