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竺拍著胸脯打包票道:“你只管寫,寫了我自有辦法給你送到。”
沈介聽說,便又在案前坐定,將另一片乾淨的木牘取過來,拈起那隻朱竺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禿筆,蘸了蘸墨,開始在木牘上唰唰寫起來。
朱竺不認識字,自然看不出來這篇文章有多妙筆生花,可他看得出來,沈介眉下分明壓著難言的痛苦,就是握筆的手,也有些略略發顫。
與適才代寫書信的狀態,可謂判若兩人。
這小郎君到底寫了什麼,把自己寫成這個模樣?
他是在向親朋求助?還是在向舊故訴苦?
朱竺不過沉默了一時,沈介的狀態竟是肉眼可見地更差了。
他一副五內俱傷的模樣,卻又強自忍耐,不肯發洩出來,徒憋到自己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就像是一根細細的竹片,已經被彎折到了極處,再稍微加點力,怕就要折成兩段了。
“小郎,你這是給誰寫呢?族親還是友人?”
朱竺心中不忍,當下輕輕拍了拍沈介的膊頭,希望藉此打個岔,讓對方緩一緩情緒。
沈介筆尖一抖,抬頭之時,那愴然的眉目間,夾雜著一絲猶豫,似是不大想提起,然則他沉吟了一會兒,卻終於還是說道:
“家父在世之時,曾在南中,為小子定下婚約……”
燭火下,沈介神色悽切,“……我如今廢人一個,沒得耽誤人家,所以打算寫封退婚書。”
朱竺心下嘆息,往他對面一坐,“你很鐘意那女娘?”
此言一出,沈介更是心如刀絞。
信,徹底是寫不下去了,只好輕輕擱了筆,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她是什麼樣子的?”敦厚的朱阿伯問道。
她是什麼樣子的?
沈介定定地望著面前的燭火,腦海中閃現的卻是多年前——
某日靡雨之後,龍頭山上雲銷雨霽,天地被一把絢爛的陽光照徹。
那時的孟霽,正攀住一隻雲豹的脖子,笑得肆意。
金燦燦的光束透過密林,灑在她小麥色的面板上,映得她整個人似乎都在發光。
小孟霽就這樣一手攬住雲豹,一手朝自己招招,“阿介,你來呀。它不咬人的。”
那時自己是如何回應的?可有在猛獸前嚇尿了褲子?
沈介努力地回憶著過去,是了,那時候自己的確是嚇得走不動路。
“賢妹不該喚愚兄阿介。”小沈介故意板起面孔,藉以掩飾自己的驚恐。
小孟霽跟雲豹一起歪了歪頭,“你不是叫沈介麼?”
“愚兄的確名喚沈介,不過孟沈兩家既是世交,賢妹當稱呼我一句阿兄。”
小沈介端起了兄長的架子,小孟霽卻並不買賬。
她搖了搖頭,一臉的不信,“你明明不比我高,也不比我壯。如何就比我大了?”
這卻叫小沈介無話可辨,他以文士自居,連刀槍都未曾摸過,跟天生強健的孟霽一比,當真是相形見絀。
“若賢妹不願與在下兄妹相稱,那也可以喚在下的表字。”小沈介好脾氣地退了一步。
小孟霽擼了擼正以頭蹭自己的雲豹,“那你的表字是什麼?”
“澗松,沈澗松,”小沈介解釋道,“家父希望在下做一個如石中松柏一般的介直之士。”
沈介回憶至此,一時痛徹心扉,卻是再難說出一個字來。
自己此生已矣,什麼燕侶鶯儔、凌雲壯志都是不敢再想的。就連聲名品格,也早就被人鄙於不屑。
這樣一個跌進泥裡的腌臢形狀,又怎麼能配得上她?
也罷,只要孟霽能不被自己連累,繼續做那南中大山裡,最自由肆意的風,自己便是從此身名俱滅,死也瞑目。
可這主意雖想定了,又叫他如何捨得呢?
“明徹……明徹……”沈介在心裡顛來倒去地念著孟霽的小字,似是要把這個名字刻在肺腑之中,卻不肯叫出半點聲響。
旋即,他像是發洩一般,猛地抓過案上禿筆,卻是不顧這一拽之下,自己手腕舊傷再度被鐵鏈磨出血花,竟是繼續在木牘上奮筆疾書。
見這一貫好性兒的小郎,終於失了溫潤,朱竺暗罵自己嘴笨,如何想要勸解一二,反勾得對方如此傷心。
他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訕訕地站起身來,搓著手道:“我去灶房看看,要是還有熱水,便打一盆回來,與小郎盥洗。”
此時的沈介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