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得高大了,英武了。他這樣對待貓娃雖然魯莽了一些,但無論如何總算是吐出了一口心底深處積日的怨氣。所以他心情竟感到了一時的暢快。
兩個人一東一西地走開了。且說人世的情緣到那關鍵時候,最難以誰對誰不對論處。這
裡面似乎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只有你個人分分秒秒須切實度過的往來人生可驗證。頃刻看是萬般的不合,往往卻是終生不遇的福緣;一時看去如膠似漆,常常倒是一世不除的禍根。著者想起老早便有的一首曲子。那曲子唱道:
莫道你年少氣高輕離別,到頭來寒衾鐵枕自悽切;
莫道你金戈鐵馬盔甲重,到頭來長天孤雁訴哀聲;
莫道你君前御側頂子紅,到頭來黃藤酒裡咽秋風;
莫道你珠玉似土銀如銅,到頭來燈火闌珊目下空。
這曲子論說是演不盡的,通篇總是一個意思,莫讓那好姻緣付諸東流。雖然《石頭記》裡將它演繹成個空字,《金瓶梅》裡將它泛說是個戒字。但平民百姓嚮往那花紅柳綠的日子,既不能空也不能戒,須得實實在在,悟取其間無限的包涵。此話你體會到這裡,其餘的便看天意了。
卻說黑女自回南羅城之後,被她那病秧子丈夫強制著,不得四處遊走,不得回孃家探望老人。日間無事,百般凌辱,謀著就是要磨消她的性情。用黑女的話說,病秧子將她看管得封密嚴實,就差用鐵鏈子鎖住她了。她一個鄉間的女流,面對以後漫長的日子,自然只能是吞聲忍氣,坐在屋裡長吁短嘆罷了。日子悄無聲息一天天地往前熬著。不想,在歪雞尋她的夜裡又掀起了波瀾。
說也奇了,那天夜裡她竟像是和歪雞神傳意會過一般,起先便做了一怪夢。她夢見自己在一堵老崖下面,明晃晃的日頭照著,與一撥不熟識的女人閒話。正說得熱鬧,聽見馬路一邊有樂器響了起來。她以為是誰家埋人呢,與婦女們跑過去觀看。打遠過來的原是一頂四匹大馬拉的花轎。她向身旁一位婦人問話:〃出嫁的是誰家的女子?〃那婦人說道:〃鄢崮村的,武成老漢家的黑女。〃她吃驚道:〃怪事情,我不就是黑女嘛!你弄錯人了!〃那婦人乜斜了她一眼,並不答理,看著花轎從眼前轟轟隆隆地走過去。黑女又看見轎車後面跟著一匹大馬,騎馬的人穿著黃軍大衣搭著紅布,竟有些眼熟,等走近,認出是歪雞。黑女慌忙喊叫他。他也跟沒聽見似的不聞不問,挺平著臉面過去了。黑女這裡氣憤不平,雙手捂了臉面一氣哭號。哭著哭著,又覺得聲音有些不對。鬆開手看,自己正在轎車裡面。透過簾縫,面前是長長的黃土道路,和連綿起伏的山墚土峁。黑女細思,難道轎裡頭坐的真的是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嗎?再一想後面的新郎官是歪雞,心下不由得歡喜不盡,捂著嘴偷偷地笑。一面笑一面掀開簾子往外看。這時,一眼望見龐二臭走在轎車前面。他挑著剃頭的挑子,咯咯吱吱走得飛快。車馬隨人一個個竟像是喝了迷魂湯緊隨其後,他走哪裡轎車便跟隨到哪裡。黑女詫異,二臭這賊不是化成野鬼了,他如何又到咱陽世上生事?黑女一想不對,嚇得尖叫起來。也許是她的叫聲驚瘋了馬匹,也許是二臭拉開腿子狂顛,黑女只覺得轎車風馳電掣一般往前趕著,眼看著到了餘家咀大溝沿上。那二臭竟不選正路,像飄似的踏空而下,轎車馬匹也緊隨其後跌了下去。黑女抱著頭喊叫著,正想喊出歪雞的名字,這時有人在旁邊用力推她。
她長號一聲,醒了過來。聽見病秧子悄聲問她:〃黑女,黑女,你聽著院裡有腳步聲沒有?〃黑女迷糊著說:〃我沒聽見。〃病秧子說:〃媽在那面窯喊叫呢,說院裡有人走動。〃黑女道:〃我沒,沒聽見。這時辰誰叫你弄啥哩嘛!〃在這時,聽得視窗果然有人呼呼喘著,然後是小聲喊叫:〃誰氏!誰氏!〃黑女聽那喘聲便知道是歪雞。但這關口,哪是她應答的時候啊。
病秧子是聽確實了。問黑女,黑女仍堅持說她沒聽見。病秧子提了褲子下炕,操起門後一件傢伙出了窯門。然後,只聽丈夫破口大罵那人,那人慌忙逃跑,咕咚一聲翻過牆去。隨後又是丈夫開了院門追趕,不絕地叫罵著。
黑女一看大事不好,連忙跟著穿戴起來。也不敢出院門,在窯裡如熱鏊子上的蟲蟻,焦急地四下亂轉。或是豎起耳朵門縫處聆聽,或是扒在牆頭偷看。此刻,她對歪雞不知是該愛還是該恨。愛是愛他這麼長的日子了,心裡還念著自己。恨是恨他太魯莽了,倘若被病秧子逮住,不打斷一條腿也得傷著身子哪兒,總之甭想囫圇著回鄢崮村了。先頭北舍前的鄭懷堂不就是一個例子。若到那時,即使自己如何疼他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