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的語助詞與插入語。
他“說”的是漢語書面語,而不用表情或手勢輔助他的語言表達,像電視新聞裡的播音員,一開口就是事的本體與性質,不解釋也不枝蔓。炳璋走路的樣子也是學院的,步履勻速、均等,上肢與下肢的擺動關係交待得清清楚楚,腿和腰繃得很直。他的行走動態與身前身後的建築物、街道、樹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與規範,看不出多餘性與隨意性。炳璋 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學院的一個組成部分,體現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師範風貌。一句話,他走路的樣子體現出來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裝革履”。
煙瘴是親切的。然而這種親切本身就是嚴厲。他的話你不能不聽,也就是說,他的秩序你不能隨便違背。誰違背了誰就是“混帳東西”,他說“混帳東西”的時候雙目如電,盯著你,滿臉的皺紋纖毫畢現,隨後就是一聲“混帳東西”。這四個字的發音極為規範——通暢、圓潤、寬廣、結實、洪亮,明白無誤地體現出了“美聲唱法”的五大特徵,宛如大段唱腔之前的“叫板”。耿東亮親耳聽過炳璋的脾氣,炳璋 訓斥的是音樂系的系主任,他的摘系傳人。炳璋 為什麼訓斥系主任,系主任為什麼挨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發音,吐字歸音與字頭青尾交待得是那樣科學,使你不得不相信這樣的話:人體的發音才是語言的最高真實。
只有一點炳璋是隨便的,而這種隨便同樣體現了他的苛求,他不許任何人喊他“老師”,只准叫炳璋,姓氏都不許加上去。他固執地堅持這一點。炳璋 在留蘇的日子裡喊他的導師“那佳”,所以炳璋 只允許他的學生喊他“炳璋 ”。
耿東亮成為炳璋的學生帶有偶然性,甚至,還帶著一點戲劇性。沒有人能夠相信耿東亮能夠成為炳掉的內弟子。沒有人,除了炳璋他自己。
走進大學的第一個學期,耿東亮就被炳璋 帶回到B己的家裡去了。
一年級新生耿東亮喜歡在浴室快要關門的時候去浴室洗澡。天這樣冷,到了關門的時候池水差不多已經是麵湯了。然而,水乾淨的時候人多,浴池裡頭就會下餃子,你不想做餃子你只能到麵湯裡去。兩全其美的事情永遠是不會有的。耿東亮不願意做餃子,就只有下面湯。
耿東亮喜歡在沒人的時候泡在油汪汪的澡湯裡頭,頭頂上有一盞昏黃的燈,燈光和霧氣混雜在一起,檸檬色的,溫暖而又寧靜。耿東亮只留了一顆腦袋在池水的外頭,望著那盞燈,一雙手在水底下沿著身體的四周緩慢地搓,這裡援下來一點,那裡援下來一點,順便想一點心思。耿東亮沒有心思,然而,沒有心思想心思才叫想心思,要不然就叫憂愁了。泡完了,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耿東亮就會走到蓮蓬頭的底下去,閉上眼睛,開始他的無伴奏獨唱。靦腆人越是在無人的時候越顯得狂放。浴室是一隻溫溼的大音廂,迴環的聲響總是把嗓音修飾得格外動聽。你就像坐在音廂的裡頭,開啟嗓門,隨意唱,有口無心,唱到哪一句算哪一句。
耿東亮光著屁股,從頭到腳都是泡沫,手指頭在身體上四處滑動。然後,站到自來水的下面,用涼水衝。浴室裡的汙穢與身上的泥垢一起,隨著芬芳與雪白的泡沫一起淌走。涼水一衝毛孔就收緊了,面板又繃又滑,身心又潤爽,汗水收住了,獨唱音樂會也就開完了。
耿東亮在臨近寒假的這個晚上到浴室裡頭開了最後一場音樂會。他站在淋浴室裡,頭頂上全是力士洗髮香波的泡沫。他開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兩三句,先是國內的,後是國外的。他唱外國歌曲的時候把舌頭捲起來,發出一連串的顫音與跳音,這是他發明的介於義大利語與俄語之間的一種語種。他用這種語種唱了《圖蘭朵〉、〈弄臣》、《茶花女》裡的片斷,但是太難;語言也來不及發明。後來他唱起了電視廣告。他唱起了豆奶:
維維豆奶歡樂開懷……
後來是白酒:
生命的綠色在杯中盪漾
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倘佯他還唱到了婦女衛生巾:
只有安爾樂
給你的體貼
關懷——
蓮蓬頭裡的自來水就是在這個時候斷掉的。耿東亮以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來水的龍頭開關。他摸到了一隻手。
“你是音樂系的?”有人說。
耿東亮後悔不該在這種地方用美聲歌唱婦女用品的。他用肩頭揩乾淨一隻眼,側著頭,歪了嘴巴,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一個人站在他的對面。耿東亮的目光自下而上,一雙光腳套了一雙米黃色硬塑膠拖鞋正站在他的